時間：二○○五年 冬
地點：台灣台北耕莘文教院
「這是什麼地方呀？」
老馬勉強睜開眼睛，只見眼前鬼影幢幢、陰風慘慘。他急著想逃，身體卻動
不了。想大聲喊叫，喉嚨又似梗住了一般。四周漆黑異常，他感覺全身冰冷，有
種死亡的恐怖感，老馬心想：「難道我死了？」顯然這裡不是他心目中的天堂。
老馬嚇得緊閉雙眼，不停地禱告。但心神紛亂，根本靜不下來，狂亂中老馬
不斷地追問：「難道我的信仰還不夠虔誠？還是我做錯了什麼？竟然沒能上天堂
？」
時間就這樣僵持著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隨著呼吸的漸趨平緩，老馬的心情慢
慢平靜了下來。他確定自己應該還活著。他慢慢張開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辨識
出剛才的鬼影原來是反射在天花板上的樹影，風聲依然嘎嘎作響，老馬這才發覺
自己躺在地上。
臘月的冬夜躺在地板上，難怪會這麼冷。
老馬掙扎地想爬起來，卻無力支撐，大腦好像找不到控制四肢的那幾條神經
，全身只剩頸子還能稍微轉動。他感覺後腦勺好痛，左側臉頰溼溼冷冷的，有血
腥味。他沿著視線方向慢慢搜尋，一直看到牆壁上的十字架和耶穌，這才確定自
己是在自己的房間裡。想不到原本再熟悉不過的空間，從不同的角度
看來竟然如此陌生。
他猜自己應該是摔下床了。
「不曉得現在幾點了？應該還是半夜吧。」老馬只盼望身體能在教會早禱之
前恢復知覺，不要遲到了。老馬是很有時間觀念的人，從小父親就告誡他不要浪
費別人的時間，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
他發現身上還裹著那條粗呢毯子，這條毯子讓老馬安心不少，這是二十年前
住在樂生療養院的好朋友留給他的紀念品，這位朋友是個痲瘋病人，當年老馬在
療養院服務，一直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
「看來再不久我們就要見面了。」老馬心想。活到七八十歲實在也夠老了，
再加上這幾年身體的病痛一直折磨著他，或許死也是一種解脫。想著想著，老馬
似乎想開了，心下逐漸清明，親人的容貌像走馬燈似的一一出現眼前，爸爸、媽
媽、弟弟、妹妹、姪子、朋友，甚至祖父母的容貌都歷歷在目，他們微笑地看著
他──那個六十多年前的老馬
，當時只有十二歲，家人都叫他「亞伯特」。
那年，德軍入侵法國，亞伯特就像今晚一樣睡在冰冷冷的地板上，同樣睡在
地板上的還有祖父母和爸爸媽媽。
時間：一九四○年 冬
地點：法國史卓斯博城（Strasbourg）
一九四○年，時值二次世界大戰，德軍武力入侵法國，位於法德邊境的史卓
斯博城首當其衝，遭受德軍猛烈進襲，槍砲聲與爆炸聲此起彼落，許多建築物被
炸毀，遍地哀嚎。爆炸聲稍歇，只見三五名穿著卡其色服裝的少年在塵土漫天的
斷垣殘壁中來回穿梭，他們手提急救箱，手臂上繫著紅十字的救難標誌。
「這裡有人！」聽到同伴高喊，全部的少年都靠了過去。瓦礫下有隱隱的求
救聲。少年們七手八腳地搬開石塊，當埋在土石中的小孩被抱出來時，大家不約
而同地發出歡呼。
「媽！我們今天救了一個小孩……」
亞伯特急著回家要將今天的好消息告訴家人，豈知一打開房門，只見父母親跪坐
在客廳的地板上，表情驚恐地看著他。隨即從門後伸出一支槍管頂住亞伯特的頭
，對方操著德語大聲~#Ue02a喝要他走進來。原來家裡已經
被德軍占領了。
說來好笑，幾個大男人拿著槍對著十幾歲的小孩子大吼大叫，似乎武器和高
亢的聲調才足以強化他們行動的正當性。亞伯特忿忿難平，父親要他聽話不要反
抗，此時母親懷裡的弟弟哭得更大聲。
亞伯特雙手背在頭上，慢慢蹲走到餐廳的大桌子旁。這張大桌子是一家人吃
飯的地方，父親的座位旁永遠都留有一個空位給客人。父親告訴亞伯特：「我們
要向所有人學習。」父親身為煤礦公司的老闆，經常邀請不同身分的朋友到家裡
作客，鄰居、朋友、工人、窮人等等，吃飯的時候永遠有說不完的新鮮話題，餐
廳裡總是充滿了笑聲。沒想到今天家裡來了不速之客。馬家被充作德軍駐紮的營
房，三個樓層的所有房間全被分配給士官兵居住。馬家人全被趕到地下室睡地板
。房子的主人一夕間變成了奴僕，廚房也要等德軍用完後，才能輪到他們家人使
用。在地下室裡經常會聽到樓上窸窸窣窣的聲音，每次上樓時，亞伯特都發現家
裡的東西越來越少，原來德國人不停地在打包東西，把馬家有價值的東西全部寄
回德國。
亞伯特的母親剛生產完，不僅身體虛弱，還得替德軍做勞務，吃的不夠，營
養不足，根本沒有奶水哺育剛出生的小弟，眼看著小弟的氣色越來越糟，一向堅
強的母親不由得哭了。
「逃吧！」爸爸要亞伯特帶著小弟逃走，逃到南方去投靠親友。那天夜裡，
亞伯特趁德軍熟睡，背著小弟帶著簡單的行李，一路狂奔，他始終不敢回頭，就
這樣一直跑到火車站，搭上火車，亞伯特才得以稍作喘息。火車在清晨出發，車
廂裡擠滿了人，每個人都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臉上盡是疲憊的表情。瘦小的亞
伯特被擠到車廂的最角落，他卸下背上的包袱，拿出母親交代的奶瓶，卻發現小
弟雙眼緊閉、臉色蒼白，早已氣絕多時。
「醒醒呀！醒醒呀！」亞伯特放聲大哭，不停地叫喚襁褓裡的小弟。火車搖
搖晃晃，淚眼朦朧中小弟好像隨時會張開眼睛似的。隨著天色漸白，冬日的陽光
照亮了整個車廂，溫暖的光影中小弟的臉顯得栩栩如生。
「醒醒呀！」亞伯特不停地向天父禱告，調皮搗蛋的他從來沒有這麼虔誠過
，他請求天父原諒他過去所犯的錯，他也許下對未來的承諾，只希望有奇蹟出現
──讓小弟復活。
忽然間小弟睜開眼睛，眼神明亮清澈。小弟竟然開口說話，語調輕緩：「該
醒了！亞伯特！早上你不是還有約會嗎？」
老馬驚醒。
陽光耀眼照亮整個房間，老馬還躺在地上。此時的他認得出這裡是他在台北
耕莘文教院的宿舍，所有知覺似乎都回來了，他掙扎地爬了起來，雖然頭腦昏沈
，但剛剛的夢境卻依然清晰，尤其是小弟說話的語調甚是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
，應該很熟的，怎麼現在想不起來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小弟並沒有活過來。
後來呢？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頭好痛，後腦勺一陣又一陣的鼓脹刺痛。「對
了！今天早上我不是和一位佛教法師有約嗎？現在幾點了？可不要遲到了。」
老馬急忙梳洗換衣，打開房門，大步跨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