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為了照顧年邁的阿嬤,兩人一起住到南投山上。山中清靜適合養病,但人煙稀少,膽小的媽總是疑神疑鬼,只得勤唸上萬次的「阿彌陀佛」來壯膽。黃昏一過,媽隨即緊閉門窗,早早躲到棉被裡來個眼不見為淨。所以,南投家裡養了大大小小四隻狗跟媽作伴,「人仗狗勢」總也安心點兒。一時,犬牙交錯好不熱鬧,但唯一受寵的只有「阿妞」。
念阿彌陀佛給狗聽
阿妞是隻小型博美狗,撿到時約六歲左右。阿妞眼睛渾圓、模樣可愛,不似一般神經質的博美,稍一風吹草動就鬼吼亂叫。阿妞反倒像小家碧玉,安靜時半傾著頭淺淺的笑;走起路來蹦蹦跳跳也自有輕盈。不乞食、也不貪吃,行為舉止極有教養,難怪人見人愛。據說媽第一次帶阿妞坐客運時,司機拒絕讓狗上車。結果媽下車後,便將阿妞裝到提袋裡,並諄諄告誡不可以發出任何聲音,隨即偷渡上車。三個多鐘頭從南投到台北,阿妞果真乖乖地坐著,連大氣也沒有喘一聲,中午別人吃著香噴噴的便當,阿妞也不為所動,很夠格調!
每天,阿妞陪媽睡覺、陪媽爬山,媽走到哪兒,阿妞就跟到哪兒;媽整天念阿彌陀佛迴向給阿嬷,順便給阿妞聽,希望她下輩子不要再投胎當狗了。她們倆在南投建立了革命情感。
我在台北早已耳聞過此狗的與眾不同。我是愛動物的,小時候家裡的狗老死時,我還躲到棉被裡痛哭,涕淚悲泣地寫就一大篇「祭狗文」。沒辦法,總是情字作祟,有了感情就捨不得。學佛之後,更怕牽掛,我便不再飼養小動物了。但沒想到媽竟然帶阿妞來台北託我照顧,說南投山上冒出許多狗蝨子,天花板、牆壁、地上到處看得到牠們橫行霸道。阿妞被吸得不成狗樣,瘦得剩個皮包骨,儘管小弟剃光阿妞全身的狗毛抓蝨子,還買藥水來全身消毒,情況依舊不見改善,只得替阿妞換個環境試試。
上輩子欠你的
當時我借住在一位師姐家中,公寓裡養狗其實是不大方便的。所幸師姐們都見過阿妞,也心疼她現在這般可憐模樣,沒有特別反對,阿妞便住了下來。但這讓我更加不好意思,更注意維持居家清潔。我必須隨時清理阿妞的大小便,每天替她洗澡、抓狗蝨、擦藥,吃飯還得特別替她買一份葷食。其實這都不算麻煩,最讓我不舒服的是我必需將抓到的狗蝨們處死。這已違背「不殺生」的戒律。一次又一次我的殘酷行徑,總讓我全身冒起雞皮疙瘩。於是我開始念經迴向給這些蝨子,希望牠們主動離開,可是牠們又不聽話。我只好大費周章地把每隻抓到的蝨子,用一張張的小紙片包起來然後丟掉。
只見阿妞一臉無辜地看著我,我也心不甘情不願的對她說:「我一定是上輩子欠你,所以才要替你把屎把尿當狗奴才,還要替你擔殺業。」沒想到當天下午我做了個夢。
夢中的場景是在秦朝皇宮,我是要來暗殺秦始皇的刺客,卻因事跡敗露,引來禁衛軍的追殺,弓箭如雨向我射來,我施展輕功騰躍閃避。大殿裡混亂非常,慘叫聲此起彼落。只看到一名年輕小宮女傻呼呼地晃到我的面前,冷不防一箭急射而來正中她的心口,小宮女無緣無故替我擋了一箭,一命嗚呼。我忙著逃命只能遠遠地瞧她,只見她臨死前水汪汪的眼睛有阿妞的神情。
我瞬間驚醒,滿心愧疚。再去看阿妞,她還是那副無辜的表情望著我。我摸摸她的頭,不再埋怨,輕聲地對她說:「笨狗!也不會躲到安全的地方。這是我欠你的,我認了!」不論夢中情節是真是幻,從此我對阿妞的態度完全不同,換成我與阿妞建立革命情感。阿妞身上的蝨子逐日減少,身體好轉,又恢復以往的漂亮模樣。有時我不免懷疑那些蝨子是禁衛軍再轉世投胎的。唉!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卻不知會換來怎樣的輪迴果報,起心動念豈可輕忽?
「貴族狗類」有牠們的福氣
人們常說「什麼人養什麼狗」。我發現阿妞跟我們相處久了,原有的優雅不見了,開始會討吃的、食量也毫無節制。莫非我就是這副德行?真可怕!會不會是我太寵她了?每天我下班回家,第一個迎接我的總是阿妞,她表現的那種熱情,彷彿是見著闊別多年的至親好友;她沒事時就蜷伏著睡覺,我們一叫她,她馬上就精神奕奕興奮地望著你。於是你會摸摸她的頭,或找東西餵她吃。有時我會讓她仰躺去揉她的肚子,阿妞就一副心滿意足的享受神態,讓人不由得忌妒這狗的福氣。果然「修福不修慧,大象著瓔珞;修慧不修福,羅漢托空缽」,每個生命有各自要學習的功課,光是狗兒這般讓人隨叫隨到,還能高高興興的回應,這一點我就做不到。狗亦有其過人之處。
尤其阿妞絶非犬羊之資,她極有靈性。記得有一次我和家人鬧情緒,彼此悶著氣不說話,只見阿妞縮到一旁動也不動,東西也不吃。我們才察覺自己的無明,連狗都察覺到了。阿妞無聲說法,幫助我們觀照反省。只是搞不懂,以阿妞這麼有靈性,怎麼會投胎來當狗呢?
人狗之舞
回想十年來的點點滴滴,期間經歷了九二一大地震、阿嬷過世,阿妞都陪伴著媽一起渡過。說真格的,孩子長大後各有各的事業,很難二十四小時跟隨著媽跑來跑去,幸虧有阿妞代效「犬馬之勞」。算算阿妞也該有十幾歲的年紀了,大概等於人類七十多歲,難怪跟我們去爬山時就顯得力不從心。爬累了,她就坐下來。我們沒輒,只得抱她走。抱得久,才覺得阿妞的重量,這狗該減肥了。仔細想來,我們一小步,阿妞可要跑上好幾步才跟得上,我們況且累得氣喘吁吁了,要阿妞這老頭子怎生受得了?
前年,阿妞生了場大病,什麼都不吃,好幾天沒有跳舞(我管阿妞「大小便」叫「跳舞」,感覺比較乾淨),身體始終弓曲著,震天咳個不停。醫生說狗老了,難免如此,也沒別的辦法。半夜三點,阿妞還是一直咳,我也睡不著,便抱她到公園草地上走走,希望她夠聰明,會懂得去尋一些藥草吃,只見她還是弓著身子渾身發抖。
人在這時候會覺得自己很沒用,親人在痛苦,你卻什麼也做不了。真希望自己是大醫王,可以救度一切苦難。生死由命,不由得讓我開始設想萬一阿妞死了,可以埋葬到後山之類的後事。我走過去抱阿妞,幫她揉揉那漲得緊張的大肚子。我念大悲咒迴向給阿妞,告訴阿妞:「如果時候真的到了,記得要跟著阿彌陀佛走,下輩子不要再當動物了。」
看她的表情好像聽得懂,我便放她下來要她跟我走路運動,我想應該會有助消化吧。她一跛一跛的走,很勉強,但是你知道她想要跟隨你的念頭。不久,阿妞竟開始在原地繞圈圈,她在調整「跳舞」的姿勢。一旁的我興奮地緊握拳頭,凝視阿妞,以精神力替阿妞加油。果然此次跳舞成功,戰果豐碩。阿妞卸掉了千斤枷鎖,連我也跟著手舞足蹈,彷彿天空灑下紙花普天同慶。阿妞的病就此好了。撿回來一條命,只希望她能快快樂樂的活,管她會不會吃成大胖子。
自有因緣
兩個月前,一家人在淡水聚會。阿妞還是一副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沒什麼精神,畢竟老了。媽說她們今天要回南投,離開前我不忘再去摸摸阿妞的頭。當天晚上我又做了個夢。夢中我人在南投,要搭車回台北,但知道阿妞有病、怕冷,我便幫阿妞蓋被子,摸摸她的頭,看她精神似乎恢復了,我才安心離開。
隔天,媽打電話來說阿妞死了,半夜裡走的。昨晚睡覺前阿妞還特地轉過頭來,用依依不捨的眼神看著媽。媽會怕,叫阿妞不要這麼看她,沒想到阿妞真的走了。媽當然很難過。我告訴媽這個夢,安慰她說阿妞走得還滿安詳的。不久,媽把阿妞埋葬在南投山區。我們曾問過媽要不要再養隻狗,媽並沒有特別表示。想必阿嬷、阿妞這番生離死別,帶給媽很多感懷。
前幾天我又作了個夢,夢見阿妞變成一隻黑色的中型狗,很活潑,出生在一個還不錯的家庭。我告訴媽,媽說:「不是要她別再轉投胎做狗了嗎?她怎麼不聽話?」我說:「阿妞自有她的因果,我們只要知道她能過得越來越好那就夠了。」
說真的,夢不見得是事實。阿妞又何嘗是我們家的狗?只是這一世,我們各自扮演了如此的角色在這層關係裡。以修行而言,我們學到了什麼?看著電視機上面那張阿妞的相片,突然想起老頑童劉其偉。抽屜裡那張慶祝劉老生日時的合照,他笑得那麼開心,大家還約好下個星期去爬山的。怎地?一通電話就說他走了,到天堂去探險了。生命如此無常,怎能不好好珍惜呢?我是癡人愛說夢話,偶而也會夢到劉老,我從不覺得他已經離開了,只當最近大家忙,沒有時間聯絡,或許以後在某個場合裡,我還會看到他,或許還帶著婆憂鳥和阿妞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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