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是進入禪境的道路。
生活禪是從生活得到的禪的經驗與體證。
醫學家講,帶著憤怒吃飯,滿胃都是憤怒,會脹氣;帶著煩惱吃飯,滿胃都是煩惱,會積食;如果我們帶著歡喜吃飯,則滿胃都是歡喜,助於消化。
對於吃飯,有“吃什麼”的問題,也有“怎麼吃”的問題。
禪宗有一則與“趙州茶”齊名的公案——雲門餅。
不管你問什麼問題,唐代的雲門禪師都會供養你一塊餅,讓你自己嘗嘗。這是一塊甜蜜蜜的餅,你只要把它吃掉,才能體會到其中的甜蜜。所以,你問如何是佛也好,問如何是禪也好,只從表面,是無法透徹到裏面去的。禪是什麼?就是雲門禪師手中的的餅,裏面有甜蜜蜜的心意。不去吃,內心裏就不會有證悟的甜蜜!
還有一個吃點心的德山禪師。
德山禪師寫了一部注解《金剛經》的《青龍疏鈔》。在挑著書卷,四處講經的路上,他餓了,見到一位賣點心的老太婆。他想,肚子餓了,就吃點心吧,於是把書擔子一放,“老太太,我想吃一點點心。”
老太婆一看這個和尚,便問道:“法師,你從哪裏來啊?”
“我從四川來。”
“你挑的這一挑好像都是書啊。”
“對呀,都是書稿。”
“什麼書稿呀?”
“是我注解《金剛經》的《青龍疏鈔》。”
《金剛經》有個“三心不可得”。佛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過去心不可得,已經過去的抓不住;未來心不可得,沒有來的捉不著;現在心不可得,如果起心找現在,現在又過去了。三心不可得,最真實的,是活在當下。
一聽說這位僧人的書擔子裏是《青龍疏鈔》,老太婆說:“師父,我讀《金剛經》遇到一個問題,正好請教你。如果你能回答我,我拿點心供養你;如果回答不了,對不起了。”
德山禪師擔子裏注解的就是《金剛經》,一聽老太婆這樣說,他微微一笑:“請問吧。”
“你要吃點心,佛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你要點哪一個心?”
德山禪師一聽愣住了,答不上來,只好繼續餓肚子。
你看,在禪宗,吃飯從來不是一件小事。
說到《金剛經》,《金剛經》也是從吃飯而起的。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我是這樣聽說的:那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這個地方,與1250個僧人在一起。午餐前,佛披上袈裟拿出缽盂,到舍衛大城中去乞討,他不拒貧富,挨門挨戶,完成乞討後,回到祇樹給孤獨園。吃飯後,收起袈裟與缽盂,洗了腳,開始坐禪。
佛的日常生活,和我們一樣,要吃飯,要走路,因為光著腳,佛的腳底心也會踩到泥巴。所以,乞食回來,他洗腳,然後坐禪。
穿衣吃飯,是平常的事。即使是佛,也沒有超然物外。
佛的境界,就是在平常的事物上建立起來的。
即使像肚子餓了要吃飯這樣一件事,也要自己去吃才會飽。佛用行動告訴我們:求解脫要靠自己!
佛陀的本意是“覺者”,因為我們的心能夠“覺照”,我們的心在當下與佛陀的心沒有區別。
會吃飯的人,都有一顆覺照的心。
有一次,夏丏尊先生邀弘一法師同往浙江上虞白馬湖小住幾天。
弘一法師的行李很簡單,鋪蓋是用破舊的草席包的。到了白馬湖,他自己打開鋪蓋,先把那破草席鋪在床上,攤開了被,再把衣服卷了幾件作枕頭,然後拿出一條又黑又破的毛巾走到湖邊洗臉。
夏丏尊先生說, “這毛巾太破了,替你換一條好嗎?”
“哪裏!還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說著,他把那條毛巾珍重地打開來給夏先生看,表示還不十分破。
弘一法師是過午不食的。第二日午前,夏丏尊先生送了飯菜去,在桌旁坐著陪他。碗裏所有的只是些蘿卜、白菜之類。弘一法師喜悅地把飯劃入口裏,鄭重地用筷子夾起一塊蘿卜來的那種了不得的神情,真使人見了要流下喜悅慚愧的淚水!
第三日,有另一位朋友送了四樣菜來供養弘一法師。夏丏尊先生同席。其中有一碗非常鹹。
夏丏尊先生說:“這太鹹了!”
弘一法師說:“好!鹹的也有鹹的滋味,也好的!”
吃完飯後,弘一法師倒了一杯白開水喝。
夏丏尊先生問:“沒有茶葉嗎?怎麼喝這平淡的開水?”
弘一法師笑著說:“開水雖淡,淡也有淡的味道。”
在弘一法師看來,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破舊的席子好,破毛巾好,白菜好,蘿卜好,鹹苦的菜好,白開水好。什麼都好,什麼都有味,什麼都了不得。
夏丏尊先生和弘一法師是青年時代的好友,知道弘一法師在未出家前,風流倜儻過,歌舞繁華過,故有此問。弘一法師的體會已經超越了鹹淡的分別,這超越並不是沒有味覺,而是真能品味鹹菜的好滋味與開水的真清涼。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在禪者的舌尖上,鹹有鹹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他們能夠歡喜地接受。
1995年,第三屆生活禪夏令營舉辦時,明海法師做了題為《如果我們會吃飯,我們就能成佛》的演講。對我很有觸動,至今仍難以忘懷。
其實會吃飯也不容易。《大珠慧海禪師語錄》中有這樣一段對話,有學人問:“禪師,你還修行嗎?”大珠慧海說:“我修行。”又問:“怎麼修啊?”他說:“饑來吃飯睏來眠。”這個人覺得很奇怪,說:“人都這樣,餓了吃飯,睏了睡覺,為什麼別人不是修行,而你是在修行呢?”禪師說:“這是因為他們吃飯時百般計較,睡覺時千般思索。”所以,會不會吃飯,關鍵在於此。
我們是怎麼吃飯的呢?我們來反照一下,當你在吃飯的時候,你真的是在吃飯嗎?你說你在吃飯,應該說你的身體在吃飯,你的心也在吃飯嗎?你吃飯的時候,你心裏可能還惦記著剛剛發生的某一件事,可能在想今天下午有什麼活動,明天要到什麼地方。還可能在想,這個菜不好吃,那個菜好吃,你在分別眼前的菜。所以,你的生命在吃飯的時候是分裂的,你的身口意在吃飯的時候是分裂的,沒有統一起來,就像我的師父——淨慧老和尚有一次說我一樣:“你不是在吃飯,是在吃分別。”吃飯的時候,我們的心或者是在追憶過去,或者是在期盼未來,嘴在嚼動,可心卻在別的地方。這就是我們吃飯時的狀態。我所說是不會吃飯指的就是這樣一種狀態。
我們吃飯的時候,沒有能夠保持正念,我們的心流失了,流失在過去,流失在未來,或者流失於對當前外境的分別上了。吃飯就是吃飯,要保持正念,以正念來吃飯,過去的一切事情,未來要發生的事情,以及飯菜的好壞,你都把它徹底地放下,無所掛礙。這個時候,說你在吃飯是多餘的,因為此時,你的整個生命是心境交融的。境是飯,心是心態。你吃得很專注,很專心,所有其他的事你都不想;同時,你吃得很明了,你對你當前的生命狀態很清楚,就像有一盞明燈照耀著一樣。這是你的心在觀照,所以說專注就是禪定,明了就是智慧。你專注地吃,明了地吃,就是定慧等持地吃飯。
也許有的人會說,我吃飯沒有去想別的,我邊吃飯邊想著我要去打坐,我要去念經,我要去度眾生,這好不好呢?我的體會是:如果你能以正念來吃飯,你就是在打坐,在念經;如果你能以正念來吃飯,你就是在度眾生。在廣大無邊的法界裏,吃飯看起來是一件小事,是一件孤立的事情,但是我要說,當你吃飯的時候,整個法界都在你這個事件之中,所以,只要你能夠專注、明了地吃飯,你就是在度眾生,就是在供養諸佛。
整個法界都在這頓飯中。如果我們仔細分析地話,那簡直牽一發而動全身,怎麼說也說不完了。簡單地說,米飯要由廚師來煮,稻米要由農民耕種,稻穀的成長不僅僅需要農民的辛勤勞動,還要有陽光雨露、土地肥料等種種因緣的成就。稻穀成熟了還要加工,買米賣米要有市場,要有汽車,汽車交通要有公路,公路管理要有警察,警察又涉及到政府的管理……這樣觀察下去,思維下去,你會發現,每一件事物當中都包涵著整個法界。
我們的趙州禪師是怎樣吃飯的呢?
《趙州禪師語錄》記載,有個僧人問趙州禪師:“老師,你還有幾顆牙齒啊?”
趙州答:“只有一顆了。”
“那你怎麼吃飯呢?”
“下下咬著。”
趙州禪師雖然只有一顆牙齒了,每咬一下都不會空過,都能下下咬著。禪者就是這樣,在吃飯的時候,專注,明了,他的心總是專注於他當下所做的事情。
不同的人,會在日常生活裏養成千差萬別、稀奇古怪的習慣。比如吃飯,有的人喜歡趴在桌子上,有的人喜歡翹著腿。這些習慣,日常難以察覺。
禪幫我們把被蒙昧的心清掃幹淨。
2004年5月,我發起的新散文網站組織了一些作家到柏林禪寺體驗禪宗生活。其間,他們紛紛寫下深有感悟的文字。
作家孫建勳在吃飯時,有了覺照,他的《把你翹起的腿放下》,更是讓人感觸至深。
吃了幾十年的飯,無憂無慮地生活,對吃飯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雖然吃的有好有歹,但從沒有想到吃飯這是個問題。在柏林禪寺吃飯,卻讓我銘記心底,久久不能遺忘。
飯前,筆會的組織者介紹了寺裏吃飯的規矩:早晨和中午,吃飯前要念經;吃飯時不能說話;不能弄出聲響;吃多少要多少,不能剩;……
聽他介紹著,我對寺裏吃飯的規矩產生了興趣。
一碗粥,一勺素菜,一個小饅頭。這是我們的午餐?無論在家裏還是在飯店,幾年來,我幾乎沒有吃過這么簡單的飯。
“把你翹起的腿放下。”一個僧人給我盛飯時聲音低低地但很嚴肅地對我說。我把一條腿從另一條腿上拿下。由於不懂得寺裏的規矩,讓僧人指出來,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把你翹起的腿放下”,在平日,是沒有人對我這樣說的。領導不這樣說,同事們不這樣說。父母在世時,也不這樣說我。
這句話,是我在過堂時聽到的一句話。唯一的一句話。
我是什麼時候養成在吃飯時翹起腿的毛病呢?一個壞毛病的養成,竟然無從察覺。這個毛病,在柏林禪寺過堂時被僧人說過之後,我又犯過三次。但我在察覺之後,自己就把腿放了下來。沒有等僧人再來糾正我的錯誤。
在寺裏吃飯,我變得小心翼翼。
在我們的飯桌前,有幾位僧人端著飯菜、提著湯桶來回的走。如果有什麼需要,不用說話,只需要把吃乾淨的碗往前一推,就會給你盛上。偌大的一個齋堂,聽不到有人說話,聽不到咂嘴的聲音,偶爾能夠聽到筷子與碗磕碰的聲響。
奇怪,這裏為什麼沒有手機的響鈴聲?沒有人議論的聲音?而開會時,會場上的手機鈴聲為什麼總是此起彼伏?宴會大廳裏,喧鬧敬酒碰杯聲為什么總是此起彼伏?刹那間,在我眼前閃過這樣兩個鏡頭。
一瞬間,我感到了寺裏的莊嚴、肅穆;感到了信仰的力量;感到了佛教的力量。
後來,詢問朋友,才知道僧人飯前念經,竟然是祈禱天下的眾生都有飯吃。
這句話,讓我的眼睛裏突然盈滿了淚水。
在另一個世界裏,父親與母親,此刻有沒有飯吃呢?
我為什麼會想到這些呢?我是一個無神論者。從小就受到的教育,接受辯證唯物主義的熏陶。
我在想,為什麼佛教會流傳上千年呢?
離開柏林禪寺後,每到吃飯時,我都會注意我的腿是不是又翹起來了。我要堅決地改掉這個壞毛病。我要恭恭敬敬的吃飯。我要恭恭敬敬地對待吃飯這個問題。
在吃飯時,我會想到很多面色黝黑的人,想到毒辣的陽光,想到暴皮的脊背,想到晶瑩的汗水。我感覺到,每一口饅頭,每一口菜,都是那樣的香甜。當一粒米掉到桌子上時,我會毫不猶豫地撿起來放到嘴裏。妻子說,你下一次再去的話,把孩子們也帶去吧,我看你回來以後,已經有了佛心。
“把你翹起的腿放下。”每當吃飯時,我都會想起這句話,並在心裏默念它。
*作者:馬明博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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