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大乘論》「種子起因說」之探究 (上)
《攝大乘論》成為「新熏說」主要依據論點的同時,又被「本有說」引用為教證,而《攝論無性釋》等又詮釋《攝大乘論》為「本有新熏合說」,今略探《攝大乘論》「種子起因說」。「本有說」、「新熏說」及「本有新熏合說」的定義,以及這三說對「種姓」的不同詮釋,可以作為瑜伽行派典籍「種子起因說」的判定依據。《攝大乘論》應該不是主張「本有說」,也不是主張「新熏說」,而比較有可能是主張「本有新熏合說」。
《成唯識論》破斥「本有說」時引用了《攝大乘論》的文句;反之,「本有說」所引用的教證在《攝大乘論》則可能和「本有種子」無關;而且《攝大乘論》「聞熏習」和類似「本有說」的「如來藏」應該也沒有甚麼關係,所以說《攝論》應該不是「本有說」。另外,雖說《成唯識論》引用了四段《攝大乘論》的文句來作為「新熏說」的教證,但這些教證不便以之為「新熏說」的有力依據。《攝大乘論》雖然沒有明白出現「本性住種」或「習所成種」一詞;但「不定種姓」成為「定種姓」、「新名言熏習」、「正聞熏習種子」等文即合乎「習所成種姓」的定義,而且文中的「三品正聞熏習種子」更是「本有新熏合說」才有的說明。
唯識論師對於「種子」的「起因」共提出了三種說法:一是護月的「本有說」,二是難陀的「新熏說」,三是護法的「本有新熏合說」;關於種子生起原因的學說,深浦正文以「種子起因」為標題來介紹,雖然目前尚未尋得「種子起因說」的文獻依據,但在本文中仍名之為「種子起因說」。
無著在《攝論》並沒有明白表示自己是主張「本有說」、「新熏說」或「本有新熏合說」;由《成論》「新熏說」所列舉五個教證中有四個是《攝論》的情形來看,《攝論》應該是「新熏說」的有力教證,近代學者也藉之判斷《攝論》是「新熏說」。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成論》破斥「唯本有」時雖引用了《攝論》作說明,但是出現在《攝論》的偈頌「無始時來界」在《成論》卻被「本有說」引用為教證。基本上「本有說」和「新熏說」立場相反,可是《攝論》卻出現了同時被「本有說」和「新熏說」引用為教證的矛盾情形。
《成論》「新熏說」以《攝論》為有力教證;而《攝論無性釋》、《祕義釋》、《述記》和《究竟論》有指《攝論》為「本有新熏合說」之意,結城令聞亦持此說,歐陽竟無與熊十力卻主張無著是談種子「本有」,印順法師更在其著作中再三強調《攝論》是「唯立新熏」,可見古代著述及近代學者對《攝論》的「種子起因說」都曾經研究過,但意見相當分歧;正因為目前學界對此課題尚未有一致的見解,所以認為:《攝論》「種子起因說」是個相當值得注意的研究主題。
《述記》在敘述「本有說」、「新熏說」及「本有新熏合說」的教證時,即分別以「有漏種」和「無漏種」作說明,所以《攝論》「有漏種」和「無漏種」的內容就是本文所要注意的二大主題了!《攝論》的「有漏種」頗富探討價值,尤其被「新熏說」引用的「內種必由熏習而生」更成為學者證明《攝論》是「唯立新熏」的依據,在目前學界探討《攝論》「種子起因說」的研究成果中,「有漏種」的其他說明並不為人所注意,筆者特別以《攝論》「有漏種」的相關內容為探討「種子起因說」的線索,這點研究線索應該也是本文的另一個特色。
既然瑜伽行派的「種姓」的別名之一是「種子」;「種姓」是指有能力證得涅槃者的「種子法」,《述記》在文中即判定「種姓」為「種子」中的「無漏種」。除此之外,《述記》也把「聞熏習」判為「無漏種」,所以說「聞熏習」是出世清淨「種子」中的「無漏種」。由此可見「種姓」及「聞熏習」都同樣是「無漏種」。基於這點認識,就把《攝論》的「無漏種」分為「聞熏習」及「種姓」這二點來探討。
《攝論》的「聞熏習」頗受學者們注意;結城令聞、武內紹晃分別早在1935年及1950年就對《攝論》的「聞熏習」特立專題研究:《攝論》在討論到「聞熏習」的來源時,無著說明了「聞熏習」是由「最清淨法界等流」而生起的,他的這個回答被難陀等論師作為成立「種子唯新熏說」的有力教證;自此,學者們提到「新熏說」時,也都會提到「新熏說」和《攝論》的「聞熏習」有密切關係,並且把《攝論》歸為主張「新熏說」,雖然這是學界較普遍的看法,但也有一些學者對此問題有不同的意見;如結城令聞、惠敏法師、高崎直道、長尾雅人等就有各別的主張。
另外的其他學者有從真諦的「解性賴耶」談本論的內容與「如來藏」思想有關連,他們認為《攝論》在論證「聞熏習」時,和「如來」,護法在《成論》表明了「本有新熏合說」的立場:「種子」各有「本性住種」和「習所成種」二類。「本性住種」相當於「本有種子」,「習所成種」則類似「新熏種子」。
「種姓」(gotra)是有能力證得涅槃者的「種子法」,瑜伽行派所謂的「五姓各別論」一般乃分類眾生的根機為「菩薩種姓」、「獨覺種姓」、「聲聞種姓」、「不定種姓」及「無種姓」。瑜伽行派經論不會同時列舉「如來種姓」及「菩薩種姓」;「不定種姓」和「無種姓」在瑜伽行派經論也不一定會同時被提起。
《成論》敘述「本有說」時,文中舉出《楞伽經》、《意地》和《菩薩地》作為其「教證」,在「本有說」七個「教證」中,說明「種姓」「本有」的就佔了三個,或許護月等上古以來的論師們正是為了讓「五姓各別論」在瑜伽行派的學界中更站得住腳而成立「本有說」的吧!
《聲聞地》相當符合「本有說」的理論,《聲聞地》有提到「種姓」是「無始世展轉傳來法爾所得」,這合乎「本有種子」的條件。其次在《聲聞地》有關「種姓」種類的說明中,有提到「不住種姓」、「聲聞種姓」、「獨覺種姓」及「大乘種姓」,但沒有列舉出「不定種姓」這種強調熏習作用的種姓,而且文中的「種姓」是「不可移轉」、「不可捨離」的,這都顯示了《聲聞地》的「種姓」具有不可改變的固定性質,正好詮釋了「本有說」的定義。此外,《聲聞地》的「種姓」是「未能與果」「未習成果」,所以是「細」的,「種姓」具有「細」的特質則是前文所謂的「本有種子」。
由此觀之,主張「本有說」的論師在敘述「種姓」時,應該不會出現強調熏習的「不定種姓」,而會強調「無種姓」、「聲聞種姓」等種姓的本質性及固定性。
法寶在《究竟論》第四卷「五性差別由新熏」非常明確的把「五種姓」和「新熏」扣上關係,為「新熏說」找到了很有力的線索。《成論》敘述「新熏說」與「種姓」的關係時,也特別在文中立一段「解種姓文」來會通《入楞伽經》等的說明,文中證明「種姓」的差別是「依障而立」,而不是依「無漏種」而安立。
支持「新熏說」的論師在說明「種姓」的種類時,應該不會出現不可成佛的「無種姓」,因為「無種姓」的不能成佛已經違背了「新熏說」「一切眾生皆可成佛」的基本理論;法寶在《究竟論》中即提到了「一闡提」在「諸佛不捨眾生」的情形下,還是能得到涅槃,可見「新熏說」確實主張「一切眾生皆可成佛」,而不認為有不能成佛的「一闡提」。
《成論》提到「本有新熏合說」與「種姓」的關係時,也不忘同時照顧到「本有說」與「新熏說」對「種姓」詮釋的不同,而在文中意圖結合此二說差異之處。護法主張「本有無漏種」的不同能成就不同的「種姓」,而「本有無漏種」的不同也正是「斷除二障」不同層次的結果,所以說護法所提倡「本有新熏合說」是結合了「本有說」和「新熏說」的特色。
《成論》卷九指出「習所成種姓」乃由「聞法界等流法」「熏習所成」,文中定義「習所成種姓」乃由「聞法界等流法」「熏習所成」也可以作為「習所成種」的一個判斷依據。另外,《安慧釋疏》文中的「習所成種姓」被定義為由「不定種姓」的成為「定種姓」,依此而論,凡主張「本有新熏合說」的論師在敘述「種姓」時,應該也都會注意到「種姓」的類別中有「不定種姓」,而且會在文中強調「不定種姓」的成為「定種姓」。
由此觀之,支持「本有新熏合說」的論師在說明「種姓」時,應該會透過「本性住種」的先天本具、固有不變來敘述「種姓」的特質,所以會出現定性的「菩薩種姓」、「獨覺種姓」及「聲聞種姓」,還有不能成佛的「無性種姓」。不過,「本有新熏合說」也同時會強調「習所成種」的可塑性和開展性;而認同「一切眾生皆可成佛」的理念;如此一來,「本有新熏合說」理論之下的「種姓」就有「菩薩種姓」、「獨覺種姓」、「聲聞種姓」、「不定種姓」以及「無性種姓」這五種不同了!
《攝論》敘述「阿賴耶識與彼雜染諸法同時更互為因」時,以「明燈焰炷生燒」及「蘆束互相依持」為譬喻,而說明其「本識與染法更互為緣」的主張。
《成論》在破斥「唯本有」時,引用了《攝論》這段文來說明種子可由熏習而生,因為如果「本有說」能成立的話,「轉識」就不應與「阿賴耶識」為因緣性,其文如下:
若唯本有,轉識不應與阿賴耶為因緣性,如契經說:「諸法於識藏,識於法亦爾,更互為果性,亦常為因性。」此頌意言:阿賴耶識與諸轉識,於一切時展轉相生,互為因 攝大乘說:「阿賴耶識與諸雜染法互為因緣,如炷與焰展轉生燒,又如束蘆互相依住,唯依此二建立因緣,所餘因緣不可得故。」若諸種子不由熏生,如何轉識與阿賴耶有因緣義。
由《成論》這段說明來看,「阿賴耶識與雜染法互為因緣,如炷與焰展轉生燒,又如束蘆互相依住,唯依此二建立因緣,所餘因緣不可得故。」是引自《攝論》之外,「諸法於識藏,識於法亦爾,更互為果性,亦常為因性。」這個源自《阿毗達磨大乘經》的偈頌在《攝論》也有被引用。
此外,《攝論》在說明「阿賴耶識三相」時,乃分別就其「自相」、「因相」及「果相」安立,其文如下:
如是已說安立阿賴耶識安立異門,安立此相云何可見?安立此相略有三種:一者、安立自相,二者、安立因相,三者、 安立果相。此中安立『阿賴耶識自相』者,謂依一切雜染品法所有熏習為彼生因,由能攝持種子相應。此中安立『阿賴 耶識因相』者,謂即如是一切種子阿賴耶識於一切時於彼雜染品類諸法現前為因。此中安立『阿賴耶識果相』者,謂即依彼雜染品法所,無始時來有熏習,阿賴耶相續而生。
文中顯示了《攝論》應該不是「本有說」,尤其賴耶識」「果相」的「無始時來有熏習」更是「有熏說」常用的說明。簡而言之,依照《攝論》出現和「本有說」相違的看法而論:無著在《攝論》應該不是如歐陽竟無和熊十力所說的是主張「種子本有」。
《攝論》的偈頌「外或無熏習,非內種應知」在《成論》中被敘述為「內種定有熏習,外種熏習或有或無」,此文頗受注目,印順法師即屢次以,「內種定有熏習」作為判斷《攝論》為「唯立新熏」的證據。查證《攝論》之後,列明其文如下:
為顯「內種」非如「外種」,復說二頌:「外或無熏習,非內種應知」「聞等熏習無,果生非道理」「作不作失得,過故成相違」「外種內為緣,由依彼熏習」。
依文觀之,其實「外或無熏習,非內種應知」只是表示了「外種無熏習」,可是「內種」有「熏習」的意思。雖然《攝論無性釋》、真諦譯的《攝論世親釋》及《攝論講記》都認為「外或無熏習,非內種應知」有「內種是必由熏習而有」之意,但並不能依此作為《攝論》所要表達的意見。依此而論,「內種」和「熏習」有關係不見得就能代表《攝論》是主張「新熏說」,因為它並不完全合乎「新熏說」的定義;所以說並不能以此作為「新熏說」有力的教證。
《攝論》有關「三種熏習差別」的文句:此中三種者,謂三種熏習差別故:一、名言熏習差別,二、我見熏習差別,三、有支熏習差別。
《成論》引述了此文並另說明為「名言等三種熏習,總攝一切有漏法種」,文中明確的使用了「有漏法種」一詞,這表示了《成論》認為「名言等三種熏習」是「有漏種」。需要進一步檢證的是:「名言熏習差別、我見熏習差別、有支熏習差別」雖然有「熏習」二字,印順法師也認為以「三種熏習」攝一切種即說明了「內種」由熏習而有,但這些說明是否足以表示《攝論》的「有漏種」和「新熏說」有關係呢?雖然《成論》以「名言等三種熏習,總攝一切有漏法種」作為「新熏說」的教證,但筆者認為《攝論》有關「名言熏習種子」的說明,可能更適合作為「本有新熏合說」的教證。
《攝論》在討論過了「阿賴耶識」的「三種熏習差別」之後,就接著敘述所謂的「阿賴耶識」「四種差別」,其文:四種者,一、引發差別,二、異熟差別,三、緣相差別,四、相貌差別。此中「引發差別」者,謂新起熏習,此若無者,行為緣識,取為緣有,應不得成。
在上文「阿賴耶識」「四種差別」中,所敘述的是其中的「引發差別」;因為「引發差別」和「業種」有關,真諦譯的《攝論世親釋》認為「引發差別」是「熏習新生」。基本上筆者認同文中「引發差別」是在說明應有「新熏」的業種,但「新熏」的「業種」是「新熏說」所謂的「無始熏習而成」或是「本有新熏合說」所謂的「依無始『本性住業種』復熏而成」的呢?就無法進一步得知了。
關於「名言熏習種子」究竟是「無始法爾熏習成就」或是依「本有名言種子」熏習而成的這個問題,「阿賴耶識」的「無受盡相」應該是個相當重要的研究線索,從「無始時來」有「種種戲論」名言的熏習,成為生死「流轉」中轉起名言戲論的「種子」,這叫「無受盡相」的「種子」。真諦譯的《攝論世親釋》云:
論曰:始生名言熏習生起亦不得成。釋曰:若離先名言熏習,今時、未來時未曾有,而有此名言熏習則不得成。
文中即指出了《攝論》有「先名言熏習」及「始生名言熏習」這二種「名言熏習種子」。而印順法師也認為:假使沒有「本有的名言種」,就沒有名言的現行,新起的名言熏習,也就無從熏習而成。《攝論》「有漏種」含蘊著「本有新熏合說」的看法。
簡而言之,對《攝論》「有漏種」得初步研究,發現文中所謂的「新名言熏習」即等同於依「本性住種」熏習而成的「習所成種」;由此可見「名言熏習種子」應該和「新熏說」無關,「新名言熏習種子」乃依「本有名言種子」熏習而成,「本有名言種子」的存在即違背了「新熏說」的基本定義。
《攝論》在論述「聞熏習」時,首先說明那是「出世間清淨」的要因;接著為了證明「聞熏習」必須基於「阿賴耶識」才能成立,就排除了「耳識」等其他五個可能受熏成種之處;由此即建立起「聞熏習」與「阿賴耶識」的密切關係。
文中接著討論到「聞熏習」的來源,論主先提出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阿賴耶識既然是雜染的因,怎能生起對治雜染的清淨種子——「聞熏習」呢?第二個問題是,這個出世心從來沒有受熏過,既然沒有受熏過又怎麼能成種呢?兩個問題提出來之後,無著就提供了這個富爭議性的著名解答——「最清淨法界等流正聞熏習種子所生」。
《攝論》對「聞熏習」的「品類」則是依聞思修不同的情形,而分為「下品熏習」、「中品熏習」及「上品熏習」。雖說《攝論》的「聞熏習」與「阿賴耶識」不是完全同一體性,不過二者好比「水乳」一般融合一味,但這兩個的性質不但不相同,而且「聞熏習」還對治雜染的「阿賴耶識」之作用,不是「阿賴耶識」所攝,而是「法身、解脫身」。
「一切眾生皆有如來藏」的理論和「本有說」有著密切的關係;如印順法師在《如來藏之研究》即直截了當的指出:沒有發心以前「如來」就已經具足在「胎藏」中,所以說「如來藏說」是約「本有」說的。依此而論,倘若《攝論》「聞熏習」與「如來藏」的關係密切,應該可以推論得知《攝論》「聞熏習」必有「本有無漏種子」了!
西元四、五世紀時,如來藏說與唯識思想在傳入中印度後,彼此因接觸而互相影響,從大乘學派發展的觀點而言,如來藏思想比瑜伽行派的唯識思想先成立,因此早期如來藏思想的發展與唯識說可能沒有關係。高崎直道指出:當如來藏思想欲藉由論典成為有組織的學說時,就非借助於瑜伽行派之力不可了,如瑜伽行派的《楞伽經》雖以唯識說為宗,卻把「阿賴耶識」與「如來藏」一視同仁;《菩薩地》在闡明立場時,即以「如來藏說」作為其大乘基本思想;《莊嚴經論》亦深感其修行體系中設如來藏說的必要,卷三甚至有出現「如來藏」一詞,但並沒有進一步闡述如來藏思想。(續)
(作者-郭翠蘭。碩士畢業論文。中華佛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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