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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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島 ◎解昆樺

 

親愛的N：
我已感受到夏末豐碩的稻穗芬芳，在鄉間這座宅院，儘管房門四闔，但濃郁的草翠氣息依舊瀰漫竄繞在所有隙縫之間。這些味道與西加里曼丹島毫無不同，奔放且寬 廣，一如妳眼神中夏夜那片溫馴又神祕的爪哇海。坐在搖椅，疲倦的我回到昔日那隻任海浮沉的漁船，與妳綴補漁網，清苦羞澀……偶爾霹靂啪啦響的捕蚊燈，打亂 這穩謐的時光片段，我本能地抱撫自己隆起的肚子，才猛然驚覺，我早已歷經漫長旅次，跨越過無數道黑潮，在時間與空間的另一岸，為人妻，為人母。

我勉力在生活裡縮小自己，學著承擔，像這座島所有人一般。我慶幸丈夫一如當年，質樸諒人，對我付出最真實的情感。我們擁有一家豆漿店，大清早便開始桿麵炸油條烤燒餅，招呼客人，擲數銅板。下午刷洗店面發了麵後，我常坐上他那台破機車，緊挨著他，鏗鏗硿硿地穿越在屏東平原的巷弄與田埂間，去參加國小辦的外籍 新娘學習班。在這樣的生活中，我們匆忙又平實地豢養彼此的幸福，像拼圖扣榫在一塊，又像兩枚磁石，在所有角落感應彼此的存在，並趕赴彼此。

如今我看著自己漸漸隆起的乳房與肚子，對所有距離的分辨都遲鈍了。既然不良於行，就任性地把世界縮小放在身邊，如同此刻在燈前執筆寫信，感覺遷居雅加達的妳其實只坐在我身邊，歡歌依舊。我不知道懷了孕後，能這樣擁有我前所不及的想像力，連看著裂紋蔓延的大理石地板，都感受到這世界的破碎。木訥的夫說：「這 是顆蛋。」他也在想像，想像時間在孵孕這房子。

而我的子宮不只是間房子，更有條臍帶血脈交纏修築的路，交流我與孩子。我時常輕按胸脯，感受我們悲歡相連的心跳，儘管他依舊是一片混沌，但已開始在我的想像中備受呵護。第一次感受到孩子在子宮裡的踢動，我就把他想像成愛踢足球的孩子，在飽含露水的草原奔跑著奔跑著，啊，不小心竟滑了一跤，我告訴妳，即便這 只是想像，也使我悄然心痛。

不斷追逐足球的他，在時間轉角，會不會遇到在童年漁村抱著國小課本與鉛筆盒上學的妳與我，送給我們最溫暖的笑容……我不知道這倉促的二十年以及未來時光裡，我會領悟些什麼，兩座島，我與妳，我與夫，我與子，這些如枝蔓交互盤生的情感，對我來說已然足夠。

入夜早深，在夫厚重鼻息中，我想煮盤道地的印尼咖哩魚聊慰鄉愁，看著爐灶飄吐的水氣，拌著妳寄來的kemiri、Lemon Grass香料。這小小盤子裡放滿了整片婆羅洲的夏日滋味，在往日共坐椰林聽風時便已被我們恣意領略，即使現在妳在赤道那，我在北回歸線這，記憶中那種種酸辣甜苦依舊清晰無比，分毫不差。

　⊙原載2006年「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 小品文得獎作品輯

 

 

◆作者簡介：解昆樺，1977年生，台灣師大國文所博士，現任職中興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曾獲文建會台灣文學獎首獎、文建會現代文學研究獎助，林榮三文學獎等。著有《台灣現代詩典律的建構與推移：以創世紀詩社與笠詩社為觀察核心》、《心的隱喻：文學場域中知識份子的書寫意識》、《青春構詩:70年代新興詩社與1950年世代詩人的詩學建構策略》等學術專書。

 

 

◆導讀：

 何懷碩認為這是一篇迴異於一般外籍新娘多陳述不幸困境，卻直寫幸福的難得佳構。

可見得書寫時的視角，確實會令篇章因選擇的路術不同，而有不同的結果。文字的生澀難懂，經常是思想的晦澀引發，但若思考明朗健康，亦可以有較為正向的題材展現。

作者以腹中一個孩子相連的血脈作為連結，進而牽引出雙島的具體象徵，一如文中所述：「在這樣的生活中，我們匆忙又平實地豢養彼此的幸福，像拼圖扣榫在一塊，又像兩枚磁石，在所有角落感應彼此的存在，並趕赴彼此。」

解昆樺是1970世代少數「真正」跨足文學創作與學術的雙棲學人與作家，他在進行文字創作的同時，我們看到的是文字中的樸質無華，以及求真尋善的文字企圖，絕無吊書袋的學院匠氣，以及令人作嘔的浮垮矯情。（陳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