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突然多了許多穿著黑色衣服的大人,他們的面容悲傷嚴肅,沒有一絲笑容。彩子也是一身的黑色小洋裝,她緊緊抱著我,坐在客廳的角落裡,不發一語。我的臉是溼的,被彩子的眼淚浸溼的。好幾滴眼淚落在我的眼睛上,再順勢落下,一瞬間,我竟以為我也哭了。
那個男人死了。
他沒有信守對彩子的諾言,丟下她一個人走了。可是彩子不恨他,她只是很難過很難過,也很想他。每天晚上,她總要抱著我才能入睡,一面哭,一面喊著『爸爸』。我不懂悲傷,我也不懂什麼是親情,可是我知道,我看見她這樣難過,心裡也不好過。
「爸爸說要帶我去全世界旅行的……」
是啊,可是他卻沒有做到。
「他說,他要先帶我去維也納,去聽人家唱歌,還要去巴黎、倫敦……」
那些地方我曾經聽過,都是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我想去……媽媽想去,爸爸也想去……」
可是妳一個人要怎麼去呢?
「熊熊,我真的好想去……如果我能去,爸爸一定也會很高興的。然後我回來以後還要告訴他,維也納的人唱歌都很好聽……」
這個……妳爸爸說的是去聽維也納的音樂會,不是去聽那邊的人唱歌吧?
「爸爸……媽媽……」她又把小臉埋在我的肩窩裡哭了起來。
親愛的彩子,我好想為妳做點事,讓妳不再這麼傷心,可是我能怎麼做呢?我不過是個玩具熊而已,不能走路、不能說話,我甚至連為妳流淚都做不到。
誰能來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讓彩子再次開心?
有一天,彩子放學後帶著我跑到大街上,不停東張西望,似乎在等著什麼。面對她這樣的行徑,左鄰右舍的眼光除了好奇,也多了一份同情。對於那樣的眼神我不是很能理解,因為她們彷彿是隔著一層玻璃在看著我們,就像我以前和其他同伴關在玻璃櫥窗裡的時候,那些人看我的眼光一樣。是因為彩子的遭遇嗎?
每天晚上,彩子總會斷斷續續地說一些她的故事給我聽,她的媽媽在前年的大地震中不幸被坍塌的柱樑給壓成重傷,在醫院裡躺了半個月後就走了;她的爸爸是家裡的獨子,他喪妻後強忍悲傷,還要不停努力賺錢償還之前欠下的龐大醫藥費與家裡開銷,原本身子就不甚健壯的他日夜兼差,蠟燭兩頭燒,即使是鐵打的身體也熬不住,最後終於積勞成疾,住院沒多久也走了。
於是彩子變成一個沒有爸爸媽媽的人,就像我一樣。
我的爸爸媽媽是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有意識的那一刻起,我已經和許許多多相似卻又不相同的玩具熊擺在一起,不知道未來將何去何從?
沒有爸爸媽媽不好嗎?為什麼那些人要用那樣的眼神看彩子?
我也沒有爸爸媽媽,所以我不知道,爸爸媽媽是不是真的是那麼重要的東西?是不是沒有了這個東西,彩子就不會存在?
那我又是怎麼存在的?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天黑了,彩子有些失望地抱著我回家,見到她的鄰居太太上前關心地問問她好不好?是不是在找什麼人?要不要她幫忙?
但彩子總是輕輕搖搖頭,然後抱緊了我,加快腳步跑回家。在她懷裡,被她緊緊抱著,我偷偷想,這是不是就是我生存的意義?現在、在這裡、在彩子的懷裡。
《4》[請你帶我走]
彩子總是等在路邊,只要有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經過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會一直盯著他們,有時候她會跑上前和那些外國人說話,但他們總是聽不懂;有時候她只是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地看著那些外國人經過她面前,然後在他們遠去時露出失望的眼神。
彩子到底想做什麼呢?我實在想不透,只是她每次從路邊跑出去又失望地回來時,總會用力地抱抱我,似乎想從這樣的擁抱上得到一些勇氣。
這樣等待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
這一天,當彩子放下書包,又抱著我出門的時候,我才發現巷子口的櫻花開了。
春天到了。
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在我心底醞釀。
彩子能不能在今天找到她想要找的東西呢?
她一樣帶著我來到熱鬧的大街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人來人往的行人,突然她又緊緊地抱了抱我。
我順著她的眼神望去,見到是一個背著背包的大男孩正朝這兒走來。那個男孩手裡拿著地圖東張西望,口裡不時愉快地哼著輕快的圓舞曲調。
彩子本來還有些戰戰兢兢,怕這個外國人又會像以前那些人一樣,聽不懂她說的話,或只是困惑地對她笑笑,然後將她推開。
可是當她聽見男孩嘴裡輕哼的音樂時,細細的眼睛突然睜大起來——他在唱歌!
「熊熊!熊熊!他在唱歌!他一定是從維也納來的對不對?」
呃?等等,那個男生唱歌和他是不是從維也納來的有什麼關係嗎?
我還沒反應過來,彩子已經抱著我衝了出去,我從沒見她這麼激動過,她近乎是整個人趴在那個男生的腿上,不顧他吃驚萬分的面孔與路人疑惑的神情,一面拼命將我塞給他,一面焦急地說︰
「請你帶熊熊回去,請你帶熊熊回維也納。我爸爸說過要帶我去維也納聽你們唱歌的,可是他不能去了,所以請你帶熊熊去好嗎?熊熊是我爸爸買給我的,他就是我爸爸……求求你……求求你……」
彩子的眼淚掉落在我的耳朵上,我又驚又愣。
原來、原來她躲在這裡這麼久,是想找一個外國人帶著我去旅行嗎?
可是……可是我只是一隻玩具熊,我什麼都不是,光是這樣,就能了卻她的心願嗎?
而且我也不想離開彩子啊!我簡直沒有辦法想像沒有彩子的日子我要怎麼過!
沒有人天天抱著我、沒有人對著我說話、也沒有人陪我一起睡覺,我不要!我不要!如果我能說話我一定會說不要!如果我的手腳能動我絕對要努力揮手抗議!
我不要離開彩子!
「求求你……求求你……」
彩子的眼淚繼續啪答啪答地掉在我頭上,我好想拼命甩頭把那些眼淚甩開,淚水浸溼了我的耳朵,我連聽都聽不清楚了。
「請你帶熊熊走……」
彩子妳為什麼不要我了?
「熊熊他很乖喔,你只要帶著他回維也納,讓他聽你們唱唱歌,然後再把他送回來好嗎?」
彩子!就算這男生真的把我帶到維也納,他要怎麼把我送回來?
我真的氣得鬍鬚都要掉了,可是當我再看著彩子時,胸口突然有一種悶悶的感覺,好像天氣溼冷時,胸口的棉花受潮擠成一團的那種感覺。
她不只在哭,她的眼神也滿滿的是不捨與擔憂,還有害怕。
我想起以前她衝出去找那些外國人的情況,她是不是在害怕,萬一這個外國人又聽不懂她說的話,然後把她趕走怎麼辦?
她的不捨是不是因為我?是不是因為她其實也是捨不得我離開?
她……其實並沒有不要我的啊,不是嗎?
她都說了,要人家記得把我送回來耶。
如果我能代替她、代替她的爸爸媽媽去完成這個心願,她是不是會很高興?
那,這是不是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胸口那股鬱悶的感覺慢慢消失了,突然有一隻大手握住了我的身子,很輕柔地、像是怕弄壞我似的將我拿高。
居高臨下,我看見彩子仰著頭望著我,眼睛鼻子都紅了,鼻涕眼淚抹得兩手都是。
那隻大手將我轉過身,我見到一個有著蔚藍眼神的大男生,他的頭髮是碎沙色,捲捲的很可愛,臉上滿是雀斑,還有一雙看起來很愛笑的嘴唇。
果然,他看見我後笑了。
他蹲下來,把我還給彩子,又從口袋裡拿出一條看不出原本是什麼顏色的手帕,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妳要我,帶熊熊,回維也納?」
彩子的眼睛亮了起來,他聽得懂她說的話耶!
她連忙用力點頭,用力吸了吸鼻子。
「他是,妳爸爸?」他指指我,臉上還是笑,「熊,妳爸爸?」
「爸爸買給我的。」
「妳爸爸呢?」
「去找媽媽了。」
大男生皺皺眉,看起來他的日文並不是很好,只懂一點皮毛而已。
「那,妳媽媽呢?」
「在天堂,」看見他露出疑惑的神情,彩子用手指指天空,「他們在那裡。」
大男生這才恍然大悟,眼裡頓時出現心疼的表情,那種表情我在很多認識彩子的大人臉上也見過,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男生給我的感覺卻比那些大人還要親近,至少他不像是隔著一層玻璃在看我們。
「為什麼,」他又指指我,「要帶他去維也納?」
「因為媽媽想去,爸爸也想去,可是我沒辦法去,只好讓熊熊去。大哥哥,你幫我帶熊熊去維也納好不好?那是爸爸媽媽最想去的地方,爸爸總是說,等他病好了,他要帶我去全世界旅行,我們要先到維也納去……」彩子說著說著眼眶又紅了起來,然後又把我塞到男孩懷裡。
「可是爸爸不能去了……你帶熊熊去好不好?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
這次我沒有像剛剛那樣氣得想跳腳了,因為我突然了解到,彩子已經給了我一個使命。
對彩子而已,我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唯一能替她完成這個願望的依靠。
大男生看看彩子,又看看被塞進他手裡的我,他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柔和,那雙蔚藍的眼睛甚至開始泛起溼意。
他摸摸心口,又摸摸我。他的手掌熱熱的。
他是不是也感覺到了,這是一個多天真善良的一個孩子?
爸爸媽媽無法完成的遺願,她用自己最心愛的熊寶寶來完成。
「好,我帶熊熊去維也納。」男孩又笑了,他摸了摸我的頭,又摸摸我的鬍鬚。
「妳叫什麼名字?」
「彩子。」
「彩子,我叫亞歷山大,我是德國人喔。」
我想彩子可能連德國在哪都不知道。
「德國啊?好棒喔!爸爸以前也說他想去德國耶。」彩子露出孩子氣的崇拜表情,雙眼閃閃發亮,「那你也可以帶熊熊去德國嗎?」
亞歷山大愣了一下,隨即又笑起來,「可以啊,當然沒問題,我還可以請熊熊喝啤酒喔!」
亞歷山大,你有聽過玩具熊能喝啤酒嗎?
如果我眼睛能動,我一定會送他一枚白眼。
「你爸爸還有沒有想去其他地方?」
「喔喔,還有還有,還有巴黎、倫敦、羅馬、希臘、土耳其、中國……」彩子把之前爸爸告訴她的地名全講了出來,雖然她根本不知道那些地方在哪,可是既然是爸爸想去,她還是偷偷記了下來,想著將來有一天,也許她真的能和爸爸一起去。
「這麼多地方啊?」亞歷山大搔搔頭,但隨即又笑了起來,「好,沒問題,我帶熊熊去。」
「真的?」
「真的。」
彩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眼睛閃呀閃地看著眼前的好心人。
「大哥哥,你真是好人,謝謝你。」她輕輕地說。
「彩子,」他很努力地發音,不過念起彩子的名字還是有點好笑,「那……我要帶熊熊走囉。」
彩子聽了這話,張口想要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亞歷山大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把我又塞回彩子手裡,「捨不得,熊熊?」
彩子點點頭,眼淚又掉在我耳朵上,癢癢的,溼溼的。
我看著她,突然體會到什麼叫做「捨不得」。
是不是就是想到從此再也見不到彩子,心裡就會很難過?
是不是擔心如果我不在彩子身邊,她會不會寂寞的那種心情?
是不是好想抱抱她、安慰她不要哭?
這是不是就是「捨不得」?
胸口的地方突然酸酸的,不是悶,是酸。
「熊熊……」彩子的手在我胸口輕輕揉著,原來是她的眼淚落在我的胸口上,「我會想你喔,你也要想我喔。」
我還沒離開就已經開始想妳了。
「你要代替我、代替爸爸媽媽去旅行了喔,真好,你一定要乖乖的,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什麼有趣的事情喔。」
這個好像有技術上的困難……我不會說話啊!
她用力地抱緊我,好緊好緊,緊到一瞬間我差點以為自己要透不過氣來——雖然玩具熊不會有透不過氣這種事情發生。
然後,她咬咬牙,把我交給了亞歷山大。
就在彩子依依不捨地要離去時,亞歷山大突然叫住她,然後遞給她一隻奇異筆。
「把妳的名字還有電話,寫下好嗎?」
「寫在哪?」彩子狐疑地問。
「這裡,」他指指我的右手手臂內側,「名字,這裡,」然後又抬起我的左手臂,「電話,這裡。」
這樣一來,大家都會知道我是彩子的玩具熊了。
亞歷山大,你真是聰明!我好想用熊掌去揉他的頭!
彩子非常非常小心謹慎地在我的右手臂內寫下她的名字,然後又在我的左手臂內寫下家裡的電話。
「熊熊,要乖喔。」她對我說。
嗯,我知道,我一定會乖的,所以,彩子妳也要等我回來喔。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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