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活著**
新浪科技綜合-2020年01月13日11:09
何謂生命?
在房間角落的沙發上,一隻貓兒正在咕嘟咕嘟叫。直覺告訴我們:這隻貓兒是一個活物,而這張沙發不是。但我們的直覺並不總是可靠,牛頓認為存在一種不受外部影響,統一流逝的時間,以及以各地鐘錶測量的“相對時間”,牛頓的理論和我們的認知很相似。兩個世紀後,愛因斯坦推翻了“絕對時間”的觀念,引入了一種僅能被當地鐘錶所測量的時間概念。在愛因斯坦之前,誰能想到時間在太陽上,月亮上,乃至我們每個人的手錶上,流逝的速率都不盡相同?誰能想到時間並非普遍絕對?若不是了解到這點,今天的智能手機都沒法用上GPS定位。
隨著科學大步流星地前進,我們對物理現實的理解愈發深刻,而且不時違反直覺。對構成人體的原子和夜空中的星辰,我們了解頗多,但同時對作為生命範例的人類個體,又知之甚少。事實上,生命科學家們一直在爭論究竟何為生命。亞里士多德首先提出,生命是能夠成長和繁殖之物。讓他驚嘆的是,作為馬與驢雜交的後代,騾子總是不育。但我們不能因為一頭騾是不育的,就認為它是死的。類似爭論永無休止:有人說生命體必須新陳代謝——攝入化合物,轉化為能量,然後排泄廢物。那麼飛機引擎符合這個定義嗎?簡而言之,沒有任何理論,因此也沒有任何衡量標準,能夠證實或者證偽我們的假設——貓是活的,而沙發不是——甚至不能證明你在閱讀此文時是活著的。
問題不在於沒人嘗試。量子物理奠基人之一薛定諤邁出了理解生命根本原則的重要一步。或許薛定諤更廣為人知的是他的思想實驗,關於一隻活死貓,處於所謂的死生“疊加“態。但同樣重要的是他於1943年在都柏林高等研究所舉辦的一系列講座,題目引人深思:《生命是什麼》。講座於次年成書出版,激勵了一代代科學家去更深入地理解生命。其中最著名的要數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和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對DNA結構的研究,而DNA正是薛定諤所預測的“一種構成遺傳物質的非週期性晶體” 。
在《生命是什麼》中,薛定諤闡釋了生命與熱力學第二定律之間明顯的矛盾。熱力學第二定律指出一個物理系統中的熵,或言無序度,總是在增長。依照這一定律,宇宙中的秩序必然在減少,那麼由於生命存在所增加的秩序又要如何解釋?薛定諤的回答是,生命需要吸收“負熵”(negative entropy),或自由能——即我們常說的食物和陽光。根據第二定律,陽光加熱地球時破壞掉的有序度,必大於由於植物生長所增加的有序度。
然而,證明生命與物理學定律兼容,並不等同於生命能被物理學定律所解釋,後者是一個更強的命題。薛定諤尤其感興趣的是,在分子動力學意義上的噪音的持續影響下,生命體是如何依舊有秩序地行事的。這個問題時至今日未被解答。而更難解釋的是,生命如何從非生命中誕生。
這些問題讓薛定諤自己也困惑不已。在《生命是什麼》的結尾,他評論道,或許我們需要“一種新的物理定律”來解釋生命。距此書出版已經過了七十餘年,許多人曾嘗試定義生命,或至少定義生命的主要性質。然而目前為止,解釋性理論依舊無處可尋。
追索“生命定律”
也許我們對生命的直覺是錯的,這直覺基於不完美的感知,而光靠看並不能認前貓與沙發的本質聯繫。普適的規律和定理,對貓兒或沙發成立,對原子或星係也成立,在任何情況下都成立,所以物理學家才孜孜不倦地要挖掘出這個世界隱藏的結構。以能量守恆定律為例:沒有任何過程能創造或者毀滅能量,你的貓不行,整個銀河係也不行。要想認識到這一定律,重點是認識到動能和熱能可以統一起來。
當我們試圖定論生命的物理基礎為何,我們必須考慮到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是這個普世生命現象的部分。否則,“生命”便不再是一種客觀性質,而成了各個特例的集合。如果事實如我們所料,也如薛定諤所暗示的那樣,需要發明一套“新的物理定律”才能解釋生命,那麼我們必須徹底重新審視的,不只有我們認識生命的方法,還有理解物理定律的方法。“生命定律”當如物理定律一樣普適。我們希望“生命定律”不僅適用於地球生命,也可以描述地外生命;它不只局限於生物學,更適用於廣義的物理世界。
對於生命是否自有一套特殊法則,或者同一套法則是否能同時運用於生命和非生命,爭論早已有之。主張生機論(Vitalism)的哲學家們認為活物的特別之處在於具有活力(vital force),它不僅區分了活物與死物,也是化學中有機物與無機物的差別。活力理論理應可以解釋為什麼細菌不會從泥土裡自己生長出來。1859年,發明了“巴氏殺菌法”的路易斯·巴斯德證明了細菌不能自發產生。他的結論是任何生命都必須誕生於其他生命。
不過,今天我們知道細菌之所以不能夠自發誕生,並不能歸咎於活力的缺乏。真正缺的是信息,這裡指的是細菌的細胞結構和基因構成。這些信息來自數十億年的演化,不能自發地從缺乏信息的系統中產生,無論你有多少泥土都沒有用。某種意義上這種信息才是真正的“活力”,它們是生命與非生命真正區分。然而,信息不是僅存在於特殊物質的某種神秘力量,而是歷經時間空間之變遷,由演化選擇產生。要想理解生命起源,我們必須知道何種物質能夠獲得這類信息,它們又是如何做到的。
生物體是台構造機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要比克勞德·香農走得更遠。香農在1948年對信息論作出了突破性的貢獻,其中一大關鍵在於忽略信息的意義。無論對於無線電還是別的通訊方式,香農並不關注信息本身的內容。他感興趣的是,那些信息是否會降低接受者對發送者狀態的不確定程度。
為此,他僅僅計算概率。如果明天可能下雨,也可能出太陽,兩者可能性相同,這時你看到一則百分百準確的天氣預報說明天會下雨,那麼可能發生的事件就減少到了原來的一半。於是,你獲得了1比特的信息。如果拋一塊硬幣,看到了哪一面朝上,或者觀察一個黑洞,發現它左旋或右旋,你也獲得了信息。上述兩次觀察,都給了你1比特的信息。信息純粹是預期可能情況的減少,實質是不確定性的降低,無論消息內容為何——信號的含義與香農的理論無關。
要建立一套生命理論,我們需要將香農忽略的意義放回去,還要放到物理學的框架裡。當台球互相碰撞,它們便互相關聯——要預測一個球的路徑,可以藉助對另一顆球的觀察。這是香農關注的信息:信息就是第一顆球未來可能狀態數量的減少,取決於你對第二顆球之速度角度有多少了解。不同的是,當生命獲得周遭環境的信息時,後者並不是用來預測隨機狀態之可能性,而是關於在環境中何以生存得更好,以及後代如何復制這些信息。我們稱這種信息為“功能信息”。
上世紀另一個博學者則從數學角度來看待繁殖和信息傳遞。約翰·馮·諾伊曼是許多領域的先鋒,對計算機、博弈論、經濟學都有開創性貢獻。他認識到,要想讓有機生物,或者一個可自我複制的機器(他稱之為“通用構造機”)去建造自己,一是要有一個闡釋具體步驟的程序,二是要找到一個方法,能夠複製程序,將之轉移到新個體。構造機得比沙發之類的東西更加精妙。只要有信息就能造出沙發,但構造機能夠通過處理信息製造新的東西,比如它們自身的變種,而這奠定了演化機制的基礎。換句話說,它們能運用信息。這樣說來,一隻貓就是一台可編程的構造機,你也是,但是沙發不是。但是,無論要想創造貓還是沙發,演化過程都不可或缺。
因此,一個能夠解釋有生命的系統的信息理論,將必須解釋信息的兩個層面——信息如何被獲取,又如何被使用。這一信息於演化中獲得,通過適者生存和自然選擇。而正如薛定諤指出,信息的使用則在於:通過吸走負熵,支持有機體生長過程中有序性的增長。生物體能夠做到這一點,因為它們是自帶自我生產方法的構造機。
“生命”和“活著”的區別
在此,我們需要分辨兩個關於信息獲取和使用概念:我將分別稱為“生命”(life)和“活著”(alive)。“活著”指的是對負熵的持續使用;它是“死亡”的對立面。當一隻貓活著時,它可以通過進食得到負熵,用以為自身細胞創造秩序,構建自我。活物是構造機。一隻死貓就不能再做這些事了。活著需要肌體維持穩態——在整體上克服擾動,保持生物體內的平衡。
而“生命”指的則是創造必要信息的一個過程,它同時也創造出活物以及造出它們所需要的信息。生命還包括獲取信息來創造出非活物,例如沙發。在這個過程中,創造出來的信息會被不斷複製,並跨越不同的物理主體:從父母到子女,從一個人到另一個。
隨著時光流逝,生命創造出長串的信息——這就是演化生物學家們說的“譜系”(lineages),它們從所有貓的祖先,延續至沙發上坐著的這隻貓;從世上第一個座位,到這張沙發;從元初生命到這隻貓兒肚裡的細菌。科學家們把這些譜系稱作“未完譜系”(open-ended lineages),意思是它們有潛力繼續演化,拓展出新的產物。目前已知的生命就是我們的生物圈,後者囊括了地球上所有的譜系,和它們在未來將要演化出的新譜系。活物是“發生系統”(generating systems):它們創造新的可能性,在時間和空間上拓展演化的廣度。因此,貓和沙發都屬於“生命”,但只有貓“活著”。
要理解為什麼要區分“生命”和“活物”,不妨考慮一個在辯論“生命”定義時經常提及的例子:病毒。生物學界對病毒是否屬於活物存在意見分歧。它們沒有自己的穩態機理,而是藉助劫持宿主細胞的運轉機制來生產更多病毒。因此,按一般標準看,病毒並非活物,因為它們並不是可以自我繁殖的“構造機”。
但它們仍然可以是“生命”。病毒就像細胞、貓或人類一樣,都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收集功能性信息的過程,並從中誕生。如果我們想要解釋生命的起源,就必須要能夠解釋這個過程的起源。一隻死貓不是活物,但它是“生命”,因為它也從一個收集功能性信息的漫長過程中誕生。如果我們能解釋死貓的源頭,我們就能解釋生命的起源;如果我們發現了死掉的火星貓,就可以認為我們在火星上找到了生命。因此,分清生物體(活物)和產生這個物體所需信息的過程(生命)非常重要。
或許每一次宇宙中出現生命,都會出現我們所說的活物,或者至少擁有某些我們認為屬於活物的特徵。它們大概會用信息和負熵來自我維持。但是不是所有生命都會為其所在的每一處帶來活物呢?哪一些活物之特徵,構成了未完結的演化和生物圈擴張的基礎呢?對此我們並不清楚。
傳承演化,生生不息
設想一下,你造出了一個精緻的3D打印機,取名“愛麗絲”;愛麗絲可以打印自己。提供給它自身設計圖的信息,並提供複製此信息的機制:現在,愛麗絲是一個實打實的馮·諾依曼構造機了—— 那你算是在地球上創造了新生命嗎?
假設你通過設計,又給愛麗絲額外一些信息:她得以從石頭中提取礦物作為原材料,生產新的3D打印機。那麼愛麗絲和她的後代算是“生命”嗎?你懶得成天給這些跑來跑去的小玩意兒找原材料,所以就給其中一個名叫“伊芙”的後代裝備了更多信息:她現在會使用太陽能充電板,自己外出搜尋礦物了。那麼伊芙算是“生命”嗎?
此項新穎設計讓你一舉成名,此前還從未有人製造出能自我繁殖、完全自治且無需監管的3D打印機。為了創造這個“構造機”,你輸入了大量信息和程序。你十分在乎你的大作,可是你的保險公司擔心如果伊芙佔領地球會帶來嚴重後果。於是,你想了個辦法,讓這個小小的自治3D打印機搭上某次火星任務的便車,順利偷渡。假設伊芙在火星上的一個隱秘的峽谷過上了美滿的生活,並且造出了一大群自身的複本。幾百萬年之後,人類發現了這個峽谷,並追踪到了3D打印機的演化進程。它們的演化產生了許多3D打印機亞種,有的大有的小,有藍的也有紅的,還有為了材料而捕食其他3D打印機的。它們跟你最初的設計可是非常不同。
上述思想實驗的價值在於:它能讓我們更深刻地理解“生命”和“活著”的意義。直覺上我們認為生命出現了,甚至可能認為這些新機器人是活物。這些3D打印機成為“生命”了嗎?如果是,又是在哪個節點變成的?它們是活物嗎?這些3D打印機形成了一個譜系。在火星上,譜系產生了分支,每一個分支都通過自然選擇,擁有了獨立演化出的功能。但在地球上,這個譜系的起源是你的設計;而你自己則屬於那個四十多億年的,始於地球生命起源的譜系。值得一提的,3D打印機譜系和你的譜係其實不可分割。如果地球上不曾有這一段收集功能性信息的悠久進程,這些3D打印機就不會出現,就像你自己也不會出現一樣。正因如此,想要真正研究其他獨立的生命,我們必須去發現地外生命,而非在實驗室裡“創造生命”。
在嘗試創造人造生命時,我們自身的介入是無以避免的。我們的任何創造物都是人類所屬譜系的延伸,因此也代表著同一個生命。生物譜係也許是地球上所有物理構造中最古老的之一,因為它們不但從未停止繁衍,而且它還在信息驅動下,不斷擴張演化。
現在讓我們把目光轉向功能性信息,那些造就了我們的信息。其中一些在四十億年前生命起源之時就已經獲得,但其餘大部分都是在演化過程中逐漸得到的。我們在5億4千萬年前知道了身體如何組建,幾百萬年前學會了消化熟食。我們是一團信息,這些信息在不同的情景下獲取,有些由我們胃裡的細菌獲得,而另一些則是則通過文化吸收的。
從譜系的角度來看,那些3D打印機從始至終都是“生命”,我們的思想實驗中並不存在一個由非生命變成生命的轉折點。但在它們的演化過程中,有一些事情的確改變了,在火星上幾百萬年間,它們獲取了功能性信息,並能夠用這些信息去做曾經無法做到的事情。它們與我們眼中的“活物”越來越相似。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認為這些3D打印機是新出現的活物,而每一個打印機都為生命帶來了全新的可能性。
我們的目標是理解地球上甚至其他星球上的生命,弄明白它們的起源。為此我們需要從根本上改變我們思考生命的方法。“薛定諤的貓”可能並不是我們現在該考慮的問題——不論生死,它都是“生命”。
在房間角落,盤坐著的是四十億年的傳承,以貓為形,名曰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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