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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03 08:34:59| 人氣65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日本民族武士《落花一瞬,帶著美去死》-*李冬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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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民族武士《落花一瞬,帶著美》-*李冬君*     

於日常坐臥中,決死而生,自然是在那一瞬死的決意。不過,正是此刻,為了死的決意湧出,平素就應視死如生。平日尤應留心,武士不能自辱其死。

人很脆弱,隨時都可能死,但不要被別人暗中罵死,更不能稀里糊塗地去死,最好使生活趨美,帶著美去死。

常朝說:為了容貌適宜,“最好不斷地照鏡子”,作為武士的教養,“胭脂之粉,還是經常裝入懷裡的比較好。倘若遭遇萬一,於醉醒或睡醒之時,臉色有時一塌糊塗”。作為武士,不能骯髒難看地死,死如落花一瞬,平素就要留意。

他說,生活在五六十年前的武士,他們每天早晨一起來,立即沐浴,然後剃淨月代,梳理好髮型,往頭髮上噴香,修剪手足指甲,用浮石打磨平滑,為了使它艷麗光鮮,再用“金色草”塗抹,時刻謹慎自己的起居坐臥舉止。如果是很邋遢的樣子戰死,那麼這武士平素的覺悟就值得懷疑,甚至被敵人鄙賤。所以,老人也好,年輕人也好,身體的教養要好自為之。他自己為此也花費了很多時間,因為“武士的工作,就是些這樣的事”。

五六十年前的佐賀藩的武士,那是連毛毯如何使用都不知道的鄉下武士,在時尚面前,他們土頭土腦,縮手縮腳,與上方風的流儀迥異其趣。可是,我們都知道,木村長門守重成,當其率先上陣,攻陷大阪時,他穿的盔甲是用香熏透了的。

還有,我們在《平家物語》中曾讀到: 梶原源太景季在一之谷的戰役中,將一枝梅花插在鎧甲之背上出戰。

他們是名人,當然與那些不知名的鄉下武士不同。但是,他們作為武士活著的生存方式,卻絕不是另類。把死這一嚴肅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在日常生活中,美著,活著,那一瞬一瞬的美的累疊,就是一首詩。

將日常之美,日日經營,並付諸實施,可稱其為行動的美學。這樣的美學理想,在武士身上,大概就表現為用美來裝飾甲胄,以刀槍為藝術品吧。把他們的武器與歐洲騎士的武器拿來比較,簡直有云泥之別。

歐洲騎士們的武備,說到底也就是實用,想方設法,不過防衛自身。可日本武士使用的武器,已然超越了戰鬥中的血腥,與其說是製敵,還不如說是敵人使他發現了瞬間之美,他要穿透這一瞬間,去把握美的存在。美麗的甲胄和刀槍之屬,展示了武士的日常生活和內心世界。

武士的愛情,是“忍戀”,常朝說:“戀的極致,就是忍戀。”

然而,常朝說的“戀”,不是指男女之戀,在常朝看來,男女關係,沒有真正的愛情問題,那不過是家和家之間的關係,維持子孫的關係。而真正的愛情,必須建立在那種物質性的關係不能進入的地方。

“死戀之後的煙中,才知道他,只剩下虛無中的思念了。”

這是一首常朝經常引用的和歌,從這首和歌裡,我們能理解他說的“忍戀”了,那是一種至死不已的“戀”,是對像已經消失了的虛無之“戀”。說到底,也就是“戀”的本身之“戀”——被時間考驗的思念。

戰國武士的世界,是“狂”的世界,那是以“狂”而美的生活,“戀”而“忍”的愛情開場的。這是儒教所沒有的東西,但在《葉隱》中可以看到。常朝眼裡的世界,與本居宣長相似,各自從戰國武士和古人的心中,讀取了美的感情和日本式的緣由,而有了常朝的“無情”和宣長的“多情” 。

宣長批評儒教:應該高興的事,也並非那麼高興;值得悲哀的事,沒有那麼悲哀;應該震驚的事,並不大驚小怪,從來沒有激情的演出。人之事,應當由神裁奪,而非據理來主宰,雖顯而易見,可它歸根到底,還是神之事的外表,人之事如演出的木偶戲,而神之事,則深藏在幕後。

而儒教倫理,喜歡一一拷問人之事,卻忽略了神之事,宣長認為,這會使人過於窘迫,也不太符合神的意思,反而使人心萎縮,壞事變得多起來。死,什麼時候、以怎樣的姿態來探望我們,誰也不知道。非情的世界,偶遇殘酷的命運,要平靜地接受它,不動如山。

常朝舉例:堀江三右衛門,是一個從藩倉庫裡盜取金銀走脫的罪犯,抓到以後,被課以極刑。先是將他身體中所有的毛,用火燒光,他不動。隨後,剝下指甲,切斷全部筋脈,他還是不動;又插錐子,他依然不動。最後,縱向割裂開後脊背,將煮熱的醬油灌進去時,才把身體弄彎死了。拋開罪行不談,這從容受死的“不動”之美,令常朝讚歎不已。人皆有死,可有幾人,能死得如此從容,如此有尊嚴呢?

在神的眼裡,人之事,如落花一瞬,所有是非、善惡,都可以忽略不計,唯有美,被神關注。

               

                        日本人認為花有神性

世阿彌在《風姿花傳》中,談到了日本的花。年輕人,有年輕的花;老年人,有老年的花。燦爛的花,枯萎的花、幽玄的花、開在岩邊的花、能之花…… 這些花,處境不同、形態各異,各有其活潑而憂鬱的生命。無論興或衰,各有其美的存在。

是花的神性,也是日本人精神的底色。花因其美,而呈現神性,日本人看萬物皆如花,萬物皆趨於美。

木、石、竹、草,都變成了花,而有神性。

日本人從花里體認神性,而有花道,審美意識和宗教感結合,給日本人的知、情、意,打下神性的底色。

在日本,以花命名的物事很多,諸如人生之花道、男之花、花相撲等。

人生的花道、男之花,是指人的力量,於巔峰時,所顯現的自由,那是神性。從那裡登場、退場,就是花道。

人生經由花道,走向神性,而有神道。用自然之花,染織衣裳,叫“穿花”。日本人被稱為是“穿花”的民族,那些感受花之靈力的戰國武士們,在頭盔上插一枝菖蒲,那也是“穿花”。

“穿花”也有神性,表現在武家的紋飾和家徽上。各國都有徽章,唯獨日本的家紋特殊。日本的家紋,幾乎都用花,用櫻、菊、梅、藤等。

人生的花道、男之花,還表現在一種染布工藝——“花染”上。“花染”是用露草汁描下繪,在下繪之上再完成本繪,那淡淡的青色,經清水的洗滌,幻化為彩帶,熱氣蒸煮,升騰為雲妖,隨之,便消失無影。留下了手繪,顯示底色,那露草汁,何等重要,可使命一完成,便立刻雲散,留下素晴一片,所謂人生的花,就是這樣的花。

走過了花之流年,人生如花盛開時,便臻於極限。這花之流年的存在,猶如“花染”,一瞬間,了無踪痕。如花吹雪,美麗遷徙,落英繽紛,燦爛地散盡。生命的行色,載入“花染”流程。露草一閃,落花一瞬,留下“花染”。元祿時代,有“花染”繪,被叫作“幽禪”或“幽仙”。

日本人對手工活兒,認知獨特,多以審美之眼。草木之花,開放在山野,會因人生的聚散之緣而美麗。而人生之花,於彌留之際,也會留下善惡的餘味。世阿彌把花的種子,撒在舞台上,開出了“能”之花,演出本身,就是人生的“花染”。

                     

                         觀花“要感哀地眺望”

人是什麼?這個答案是不能寫的。花也同樣,所以非常有趣,觀花之眼十人十色。多情善感、毫不留情、哀、殘酷,這些都是感哀。感哀過了,難免殘酷,殘酷之美,是日本文化的特色。

日本人觀花,情色皆美,然而內心焦慮,常常以“禪之花”定之,獨缺“悠然”,無如陶令公之“悠然見南山”者。日本民族,內心緊張,即使面對花,也不能完全釋放。日本,四面環海,茫無際涯,島國像落花一樣,漂浮在海面,被大地遺棄。

生長於斯的民族,也好像先天的,就被大陸流放了。文化的骨子裡,那宿命的浪人情結,感發了淒美的物哀之心。浪人尋求歸宿,目標是大陸,日本民族“感哀地眺望”,眷戀深深,眺望的情結,融入風土。

同樣是海洋民族,希臘民族因其與大陸相連,而有足夠的自信,去引領文明的風騷;日本民族則因其孤懸海外,處於文明的邊緣,而難免自卑。自卑,帶來了正反兩面,正面是歸依,反面是征服。

派遣唐使,當然是歸依,可是搶占朝鮮,覬覦滿洲,那就是要征服啦。

從奈良時代到江戶時代,日本人,有歸依,也有征服。期間,打了兩仗,跟唐朝打,跟明朝也打,結果,都像落花一樣,敗了。“記紀”時代,日本有古樹崇拜,“萬葉”時代,發生愛花思想。於是,“感哀”之眼初開,向大陸“感哀地眺望”時,發現了花。

先是從唐詩裡,“感哀地眺望”那想像的梅花,思想和信仰,因此由神聖而不朽的古樹,轉向易逝的鮮花,從偉大的永恆,轉向瞬間的美感。花與人心對話,有預示功能,花開表示神意,櫻花可以卜吉凶。

日本人忌花殞,花之飄零時,有鎮花祭,祈禱落花安息。不僅感哀花的姿與色,而且與花交心,於是花道初現,使花再生。單就“花”這一詞彙,它的周圍,就浮游了多少浪漫氣息?憑弔、嘆息、悲泣,當然,還有激動和欣喜,優美的心靈,與花同棲、共語。在“繪畫的世界”裡,花亦被“感哀地眺望”著。

奈良時代的繪畫,還沒有花和草,到了平安時代,應時而開的花草,便在和繪里出現,從鎌倉末期到室町時代,受漢畫影響,而有“花鳥畫”。

日本人對於自然的藝術的眼光,是被宋元水墨畫開了天目的,安土桃山時代的繪畫,從花鳥畫到花木圖,都出現了花的饗宴和美色亂舞的絢爛世界。日本一位植物學者說,沒有文化的地方,不會培育花。

喜馬拉雅原住民,就討厭家畜不吃的花草,那是實用而不是審美。而養花的文化中心,世界上只有兩個,西方從希臘到羅馬乃至西歐,東方是中國和日本。

                   

                         唯美的信仰之花

對於日本人來說,茶道是化了妝的宗教。

一提到茶道,首先呈現給想像的一定是茶的唯美精神,當你從茶之湯的美好沉醉中醒轉來時,卻發現它所傳遞的是一套關於倫理和宗教的人生觀,唯美開出了信仰之花。作為美的信仰,日本人的教堂是茶室。

但日本茶室截然不同於西方教堂,也不具有建築學意義,它只適合日本人關於茶之唯美的理念。

人們常說,希臘的偉大之處,在於他們從不依賴過去。日本草庵茶室也一樣,它,既不依賴過去,也不再模仿唐物,每一間茶室都是茶師獨特趣味的展示和唯美思想的競放。

這便是“數寄屋”的由來,“數寄”是“好”,是愛好,喜好,是趣味,茶室因趣味而建造,是一種“空空”的趣味,空間的空寂味兒。潔淨簡樸中見自在,自然原始中現本色。

空如家徒四壁,不用任何多餘的裝飾,散發著黃土清香的泥壁,幾根天然曲致的圓木是泥壁的筋骨,支撐著草庵屋頂。僅在床之間上插一隻小花,空間便足以生動起來,給出唯美的信仰啟示。

茅草屋頂,暗示著短暫易逝;纖細彎曲的支柱,透露出脆弱的本性。

因此,永恆只能在唯美的信仰世界中去尋找。茶室如若徒重外表,對藝術便是一種戕害;在有限的形式裡認識無限,投下你驚鴻一瞥——一個認識的姿態。

藝術與宗教相似,會使人在短暫中崇高起來。因此,武士來到茶室,必須放下刀劍,躬身屈膝進入,謹慎恭敬屈膝。陽光把美感投射進來,武士在謙衝居下中,靈魂獲得了美的獎賞。

茶室光線的明暗,如同畫作的明暗,空寂中瀰漫著人生藝術情緒的悲傷或快樂,帶給武士卓然出世的和平感悟。

這樣的“教堂”,能幫我們感知並界定萬物彼此間的分際,在這個意義上,它是一套修身養性的方圓規矩,同時顯現了茶道中的東方真諦,不論高低貴賤,只要你是茶道信徒,就是品味上的貴族。

茶湯是茶室的主角。只要你手擎一盞茶湯,無論誰都可以聆聽到孔子沉默寡言的甘甜,欣賞到老子轉摺機鋒的奇趣,以及回味著釋迦牟尼本人出世的芬芳,這,便是茶湯裡的宗教情感。

而這種東方式的宗教體悟,連英國散文家查爾斯•蘭姆在茶湯中也深得其中三昧,他寫道:“就我所知,不欲人知之善,卻不經意為人所知,乃是最大的喜悅。”

只有在唯美的信仰中,在品味茶湯豐富的層次中,才能夠體會到那種隱而未顯的含蓄美感,體會到不擅張揚的善,此乃茶德之本,茶道之旨,只有日本茶道才有這種技藝,茶湯傳遞給人一個唯美的記憶,它一定是一種高貴的手法。

泡一碗好茶,就是一款瞬間消失的藝術作品。

茶是瞬間的藝術行為,就像“快閃”,在抓住閃電般的體驗中,主客已經來到高山流水的峰頂了。因此,藝術家的一雙巧手,要完成一碗絕頂好茶,一定是帶有自己對茶的個體體驗,思想的昇華。

茶中也有提香,藝術就是“藝術家”自己的敘事風格。真正的美,必是恆在自身之中,這是藝術與生命的法則,既簡單又根本,茶道正因如此,才能開出唯美的信仰之花。

據說,《詩經》中就有茶了,可直到唐代,茶才擺脫它的原始單純,獲得茶人心靈上的眷顧,幸得他們在精益求精中,釀成形而上的精神飲料。

陸羽是茶中的王者,他在茶中發現了遍存於萬物之中的和諧與秩序,他制定茶律,為茶立憲,泡一碗好茶,勝過求一個功名。

茶,在融於水的同時融化了物我之間的隔閡,人在唇齒間欣賞自然,自然在物盡其用後回饋人類以熱烈的擁抱。而人與茶相互碰撞的激情,為人過日子這件事兒給予了新的趣味。

從此,茶不僅為詩情畫意增添樂趣,更為重要的是促成了一種自我實現的方法,正如有人吟誦道:“沃心同直諫,苦口類嘉言”,茶對於人格有了塑造意義,才上升為唯美的信仰,成為日本茶道的終極關懷。

茶之細節,也可以說一種沖泡的藝術風格,反映了一個時代的風貌。這在中國尤為明顯,唐朝煎煮茶餅,宋朝拂擊抹茶,明朝沖泡茶葉,分別出不同時代人們對茶的情感悸動。

岡倉天心為此感動,儘管在他看來已經是相當浮濫的美學術語,但他還是給三個不同時代,分別掛上古典主義、浪漫主義與自然主義的流派之名。對於茶的不同泡法,標誌那個時代盛行的精神思想,生命本身的呈現和表達,不經意的舉動,反而洩露出自我內心最深處的生命狀態。

滿清以後,茶粗鄙起來,岡倉無不惋惜道:對於晚近中國人來說,喝茶不過是喝個味道,與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並無關聯。國家長久以來的苦難,已經奪走了他們探索生命意義的熱情。

中國人喝茶,已失去了唐宋的幽思情懷,茶碗裡看不見茶湯的浪漫了,變得蒼老而實際。那讓詩人與古人永保青春活力的童真,再也不是中國人託付心靈之所在。手上的茶杯雖然依舊美妙,散發出花香,然而杯中再也不見唐時的浪漫,或宋時的禮儀了。

幸好這些反而在日本茶道中保留下來了,抹茶還是日本的茶中茶。的確,也許日本因為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需要隱藏起來,才會在細枝末節上盡情展現自我。

哲學和詩歌的成就縱然高尚,但是日常生活中不足為道的小事,同樣堪為民族理念的註釋。

其實,西方人除了宏大的宇宙哲學外,也有生活之偏好哪一款紅酒的追逐。但茶是日本人的美的宗教,一如紅酒之於西方人的信仰。

對於日本來說,如果說武士道是關於死的藝術,那麼茶道就是關於生的藝術。

岡蒼天心在《茶之書》中說,“西方世界近來對日本的興趣,也只是針對'武士道'――這項讓日本軍士對自我犧牲如痴如狂的'死的藝術',卻很少注意到深深代表'生的藝術'的茶道。”

一般來說,生死觀屬於人的信仰層面,日本民族的櫻花是他們對生死的豁解之花,茶將這花吹落在唯美的信仰之上,無論生死都會通向唯美的彼岸,而渡船就是茶道,從美麗的活,通往美麗的死。

                    

台長: 幻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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