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時刻,那些走出青春期的中國創業者】
來源:中歐商業評論 2019年01月14日 11:17
對於躁動了近十年的國內創投圈來說,剛剛過去的2018年是一個轉折意味濃厚的時點。“風口”漸漸成為一個令人情感複雜的詞語:內外環境變化讓市場急劇變冷,新的風口概念後繼乏力,以規模、流量為關鍵字的增長邏輯左支右絀,一批曾經的風口明星或黯然離場或陷入絕境,此前一直被壓抑的不安懷疑大範圍爆發。
不無悲觀地說,歷史永遠在重演,從鬱金香到比特幣,底層故事是同一個,而當下一個超級風口到來時,世界瘋狂的程度也許並不會減輕一絲一毫。但對其中作為個體的人來說,簡單重複並不是宿命,善於從週期中學習的人也許能以更漂亮的姿勢抓住下一次機會。
2018年冬,ofo泥潭深陷。內部,27歲的戴威在公開信中悲壯宣稱,“哪怕是跪著也要活下去”“為ofo欠著的每一分錢負責”;外部,關於向ofo申請押金退款的段子和新聞四處流傳。一個三年完成了10輪融資、估值曾達30億美元的風口明星,轉瞬淪為看客口中的悲劇甚至笑話的主角。
前途未蔔的ofo是一個即將落幕的時代的注腳,它身上的矛盾性跟中國創投界過去數年呈現出的複雜性如出一轍。氣勢上摧枯拉朽、銳不可當,細究內裏仍有諸多不足。像一個青春期的少年,骨骼因猛長而不免有些變形。
人們談論ofo,也是在談論這個正在逝去的時代。有媒體將2018年稱為“創業黃金時代結束的一年”,最明顯的標誌是風口不再。自從“風口”一詞被雷軍重新發明,便以令人目不暇接的密集度轟炸著創投界,大至O2O、共用出行、人工智慧、新零售,小到直播、AR/VR、無人貨架,熱鬧非凡。
如今,移動互聯網和智慧機普及帶來的基礎紅利趨於消失,大環境的不確定性加劇了資本的謹慎,以“流量”和“規模”為關鍵字的創業邏輯漸漸失效,“風口”作為一個帶有鮮明時代特徵的辭彙,開始變得黯淡。
我們喜歡用一個個節點來標識自己的來路,然而現實常常讓人無暇“懷古”。寒冬雖至,時間之河蜿蜒流轉,轉眼又是新的風景。徐小平在2018年11月30日與王峰的對談中樂觀如昔,稱中國創業的“黃金十年”已經結束,但“白金十年”正撲面而來。
借用村上春樹的一句話,“世界是不會這麼簡單就天翻地覆了的,天翻地覆的是人這一方”。市場永遠在冷熱之間輪回,創投界同樣無法逃開週期的大手,新事無多。但對曾在風口中浮沉的劇中人來講,那是一段改變了太多東西的日子。
風口的孩子
在風險資本的推波助瀾下,
“風口”製造出了前所未有的奇跡與混亂。
中國從來不缺創業者,但創業者作為一股席捲全社會的強大力量站到主流舞臺中央,在歷史上應該還是第一次。
與往屆創業者類似,這屆創業者同樣是舊秩序遭遇危機時的產物。如果說傳統互聯網的影響力更多停留在比特世界,那麼2010年前後移動互聯網的崛起則實實在在侵入到了原子世界,100多年的工業文明強調的控制、標準、精確遭到衝擊,混沌、失控、顛覆式創新、指數型增長、獨角獸……一套新的話語體系平地而起,同時引發了舊世界的恐慌與新世界的狂歡。每一次世界失去穩定的參照系,都是不安分的創業者們大展拳腳之時,這一次也不例外。
而與此前國內數次創業潮最大的不同是,這屆創業者的成長伴隨著風險投資的勃興,這讓他們與前輩形成巨大區隔。
2004年,來自紅杉資本、KPCB、紅點投資等矽谷知名風投公司的20多位合夥人,集體到北京和上海作了一次為期6天的簡短考察,這被視為中國VC/PE行業的分水嶺事件。2005年起,一大批外資基金相繼在中國設立分支機搆,此前一度低迷的本土創投也逐漸復蘇。2000年投資了百度的符績勳2005年底舉家從美國搬遷至中國,次年加入GGV紀源資本擔任管理合夥人,他回憶,在此之前“中國還沒有被完全發現”。
被風險資本發現後的中國創投圈,逐漸走上了一條與矽谷接軌的發展路徑。風險資本的介入讓創業一事變得前所未有的簡單,也前所未有的刺激。有錢、有市場,創業者成了最重要的變數。資本與人才結合,以極快的速度與極大的衝力改造現有行業,這套體系已經在矽谷被發揚光大。“在風險投資人看來,拆掉一座舊房子,用裏面好的磚石搭建新房子,要比慢慢改造一座舊房子效率高得多。”矽谷投資人吳軍在《矽谷之謎》中如此描述風險投資的邏輯。
在風險資本的推波助瀾下,“風口”呼嘯而來,製造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與混亂。沒有“風口”,王興、張一鳴們不可能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跑出來,成為“掀桌子”的新生代。可以說,這屆創業者都是風口的孩子。
在盈動資本創始人項建標看來,搭團隊、找投資、快速增長、再拿投資、繼續增長,將成為未來創業的標準路徑,而“風口”是這一路徑裏的關鍵字,他將之理解為“勢能”。“沒有勢能,創業者僅憑自己手頭掌握的資源,怎麼可能做到冷啟動?除非你有絕對厲害的技術,別人求著你來買,但這樣的東西有多少?……風起於青萍之末,創業者就像有經驗的衝浪選手,先是站在岸上看,等到那邊風浪慢慢起來,一點點積聚能量,漸漸變得適合衝浪,差不多了就下到海裏去。所以你怎麼可能不找風呢?”
大風激蕩之下,一波波創業者前赴後繼,一個個或跌宕或動人的故事為這個群體贏得了前所未有的社會關注度,也給無數領域帶來了真切的變化。“從表面看,公司的存亡興衰顯得有些混亂。初創公司的生存週期越來越短而不是越來越長。但重要的不是個別公司的壽命,而是整個產業生態系統的成功,哪怕為此支付的代價是大部分公司的短壽。”如今再來看,《矽谷百年史》裏的這段話也成了過去數年中國創投界的傳神寫照。
月之暗面
創業同樣有自己的“暗面”,有的是與生俱來,有的則是時勢使然。
從地球上看,月亮無論如何皎潔,永遠有一面隱沒在黑暗之中。創業同樣有自己的“暗面”,有的是與生俱來,有的則是時勢使然。
「窄路狂奔」在某種意義上,創業之“暗”源自創業者的宿命。
2018年底,《財經》雜誌圍繞ofo的興衰史做了一篇複盤報導,其中寫道,“那麼多的錢和那麼多人的青春燒掉了,留下一個好故事”。文章惹來了資深媒體人程苓峰的怒斥,後者力挺爭議中的戴威:“在一個事業裏,創業者最大……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樣的貴族太少了。市儈理解不了貴族。說什麼燒掉的青春,這才是值得的青春。”
報導本身並沒有程苓峰說的那樣不堪,一戰到底的戴威也未必就比拿錢退出的摩拜創始人胡瑋煒高貴,更何況真金白銀的商業世界有理由殘酷,但程苓峰的憤怒有一點可以理解:這個時代熱衷的敍事邏輯陳腐得令人失望。
作家阿來在聊到《光榮與夢想》一書時曾提到中國史的特點:被人津津樂道的只有陰謀詭計、內爭外鬥,只談政治、戰爭卻不談背後的理念、哲學,所有的力量都在把人往下拉,看不到歷史的光亮。千百年重複的成王敗寇邏輯令人厭倦,當同樣的邏輯被加在創業者身上時,更加令人難以忍受,畢竟創業者在很多人心中,代表了某種超越現實利己邏輯的理想精神和英雄主義。
拋開具體的是非不談,因高位跌落而被嘲諷乃至攻擊,幾乎是所有曾經消耗過社會關注資源者的宿命,此前的光鮮與後來的不堪之間對比越強烈,就越容易引發大眾的狂歡。這屆創業者的張揚高調和不穩的根基,聯手埋下了雷。
創業本身的特性也讓這一切更容易發生。知名產品人梁寧提出過一個詞——“非共識”,她認為創新者的壓力很大程度上是非共識的壓力。“因為你做的不是共識,所以大多數人不能相信你。於是大家會很自然地等著看創新者的笑話,等他失敗,以驗證當下的共識是對的,共識是安全的,再次確認自己當前的道路是正確的。創新的道路就是非共識的道路,就是在懷疑與爭議中前行的路。”她甚至不無悲觀地說,“大眾不會擁抱創新,如同葉公不愛真龍”。
從這個意義上說,除了極少全身而退成為傳奇者,創業者的宿命就是放棄或者失敗,甚至背負駡名。“對於一個登山家來說,登上了珠峰,他的名字可以被留在珠峰上。但是創業者呢,你得證明給所有人看,你今天能登頂,明天能登頂,後天還能登頂。”羅輯思維CEO脫不花的這段話道出了創業之苦。創業是一場沒有盡頭的捨命狂奔,而且是在左右都是懸崖的窄路上。
「風中亂象」
過去幾年中國創投界的狂飆突進,讓創業的暗面以更加激烈的方式暴露出來。劇烈的風口將人性弱點無限放大,共用單車的亂像是頂點,而非終點。
在共用單車風口的極大刺激下,創投圈進入了堪稱瘋狂的階段。2017年3月,共用充電寶爆發,40天達成12億元融資,打破了共用單車半年融資30多億元的紀錄。接下來是無人貨架,據36氪統計,這個賽道在半年內湧入了超過50家創業公司,風險投資近50億元,但半年多之後便進入了“中小玩家尋找買家、大面積裁員”的階段。速生速朽的節奏令人感到疲憊。
風口讓一切快進,身在其中的人為了速度無暇夯實基礎,每個人都陷入戰爭狀態無法自拔,惡性競爭讓所有人無錢可賺,投資人退出的壓力始終高懸頭頂。在裹挾一切的風口之中,激進焦躁的情緒極容易相互傳染,所有人都在擔心“錯過”:錯過一戰成名的機會,錯過下一個獨角獸乃至下一個巨頭,錯過大賺一筆快錢的可能……沒人喜歡這種狀態,卻都身不由己。
“從滴滴之後,錢就有點飄了,整個市場的資金供給追加了很多,使大家覺得什麼事兒都能成。”華創資本合夥人熊偉銘說,“‘贏’這件事在過去十年已經深入到每個創業者和投資人的腦子裏。贏就是把對手幹掉,哪怕我斷掉一條胳膊也要贏,大家覺得這是唯一一條路。但這個假設的前提是市場不崩潰。”2018年內外部環境的變化讓這條路變得可疑。
在身在矽谷的吳軍看來,除了太多錢無處可去之外,“N-1”式創業也是中國出現風口亂象的重要原因。“做事要做‘N+1’的事,就是人家已經有了,我做得更好;不要做‘N-1’,人家有了,我做跟他一樣的,比他更會競爭,或者偷工減料一點賣得更便宜。這個沒有意義。”
在他看來,這與中國文化不無關係:“中國人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一個找正確答案的教育。它不是說世界上有很多答案,沒有絕對正確與否,每個人盡可能有獨立思考,找自己喜歡的答案。我們不是這樣,我們總要找標準答案。所以大家一看有一個掙錢的地方,就都去了。”
在內外因素合力之下,這段史上罕見的風口密集期,以極快的速度成就了一批創業者,也給他們施加了更嚴峻的考驗,包括身體上的、智力上的、人性上的。中歐國際工商學院創業管理實踐教授龔焱近些年接觸了大量創業者,在他看來,幾乎無一例外,每一個創業者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或者抵押了他的身體,或者抵押了他的才華,甚至抵押了他的靈魂,最終能把抵押物拿回來的寥寥無幾。”
走出青春期
有人在荷爾蒙退潮後迷惘、失望,有人從此真正走向成熟。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2018年都是有拐點意義的一年。對外部環境格外敏感的創投界,反應尤其強烈。投資數量、投資速度、募資規模等關鍵指標都出現明顯下滑,資金向頭部的投資機構和創業項目集中。創投界在涼涼的寒意中回歸理性。
寒冬給弱者敲響喪鐘,給強者送去祝福。“未來兩三年是投資最好的時候。”符績勳說。有趣的是,同樣的話他在2016年上半年便曾說過一次,當時“寒冬論”正甚囂塵上,只是跟這一次相比,算是小巫見大巫。當市場上資本過量,無論投資還是創業都相對粗放,看上去熱鬧其實回報並不好,符績勳判斷,粗放式的投資和投放無法再持續,大家開始更加看重效率模型而非體量規模。
寒冬還意味著創投界的一次整體轉向。2C領域的大機會變少,主打效率提升的2B領域正在興起。簡單地說就是,幹苦活、累活的時候到了。“到了下半場,我們會更專注每一個連接點的生產效率的提升,這個點可能是一個設備、一個人、一個組織或是一個細胞……我們會從一個千軍萬馬奔一個地方跑的‘大躍進’時代,進入百花齊放的時代……它跟過去的流量主題和連接主題完全不同,它會變成單點突破,而且是一萬個單點同時突破的狀態。”熊偉銘說。
從宏觀週期來看,轉向是一種必然。矽谷投資人張璐曾提到過一個科技創新週期:“創新的週期性是‘基礎技術創新-技術應用創新-商業模式創新’,前兩步造蛋糕,最後一步分蛋糕。當蛋糕分無可分了,下一步當然是得重新技術開荒。這是一個螺旋上升的過程。”這一次,我們又站在了一個新的創新週期的起點。
對於創業者而言,改變的必要性不言而喻。荷爾蒙彌漫的集體青春期宣告結束,有人在荷爾蒙退潮後迷惘、失望,有人從此真正走向成熟。
過去幾年,創業者們學到的關鍵一課也許是:創業需要“祛魅”,創業者首先是一個“生意人”,僅靠資本燒不出一個真正強大的王國。如胡瑋煒所說,“沒有一家真正成功的企業最後成功的原因,完完全全只是因為資本。”
來電科技CMO任牧是曾經的社區O2O明星項目“青年菜君”的創始人,青年菜君堅持三年後因資金鏈斷裂而倒閉。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麼他會選擇跟此前在華強北賣電池的袁炳松合作。任牧講了一件事,加入來電前,兩個人曾約在北京南站出發大廳的康師傅牛肉拉麵店二樓碰頭,袁炳松從書包裏拿出一個大本子和一支筆,給任牧詳細地算共用充電寶的財務模型,算了半個小時。“我坐在他旁邊,看他跟我算帳,那一刻真的太打動人了。”在經歷過風口起落的任牧看來,袁炳松身上那種所謂“傳統生意人”的東西無比寶貴。
已經打下一方天地的創業者們還面臨另一重蛻變:從創業者到真正的企業家的蛻變。這常常是另一個暗藏危機的轉捩點。
領教工坊創始人肖知興說過這麼一段話,一個人同時擁有entrepreneurship(創業精神)和leadership(領導力)是很難的。“因為這兩艘船是互相矛盾的……當年是什麼東西在驅使你創業,肯定是一種極深刻的不安全感、不滿足感、未完成感……但是這種不安全感正好就是你成為一個好的領導者最大的敵人。因為好的領導者,一定是要成為你身邊的人的安全基地,通過提供被保護感、安全感和關愛感,以及使他人用於探索未來、承擔風險和尋求挑戰的勇氣,來建立信任並影響他們。”
根據龔焱的研究,企業發展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從0到1”的驗證、創新階段,“從1到N”的複製、標準化階段和“從N到N+1”的尋找新增長點階段。40%左右的矽谷創始人會在企業從“0到1”到“1到N”的節點被換掉,因為這兩個階段所需的能力迥異,大多數創業者並不同時具備。由於種種主客觀因素,中國的創業者往往希望盡可能長久地陪伴自己的企業,這就對創業者的綜合能力和自我認知提出了極大的挑戰。
無論怎樣,過往的風口百態會讓人對世界多生出一分敬畏之心,敬畏市場、敬畏用戶、敬畏規律。
“別以為自己好好努力了就能怎麼樣,世界滿不是這麼回事。盡人事,聽天命。不要覺得自己努力了,就一定有結果,但雖然也許沒有結果,還是要努力,否則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如果你相信,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超出你個人能力無法把控的,你就會對命運敬畏。敬畏,這是人在世界上必須要有的東西。”見證過矽谷幾番風雲變幻的吳軍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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