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略說“黃龍宗禪詩境界”~3
三、黃龍宗禪詩的美感特質(上)
與見山三階段、黃龍三關的詩禪感悟相應,黃龍宗禪詩呈現出隨緣任運日用是道、觸目菩提水月相忘和自信無求雄猛奔放的美感特質。
1.隨緣任運,日用是道
隨緣任運,日用是道,即是在行住坐臥一切日常生活中都可以參禪妙悟,徹見本心,契證至理。「一是一,二是二,頭上是天,腳下是地,飢即餐兮困即睡。」 《續古》卷1《靈源清》黃龍宗禪詩塑造了峰頂老僧、牛背牧童、閒臥高人等意象來表達這種感悟:
千峰頂上一間屋,老僧半間雲半間。昨夜雲隨風雨去,到頭不似老僧閒。 《五燈》卷17《志芝》
常居物外度清時,牛上橫將竹笛吹。一曲自幽山自綠,此情不與白雲知。 同上《從悅》
千萬座山巒,雄渾蒼莽,搭築於群峰之巔的茅屋,孤高絕俗。這裡人跡罕至,唯見白雲繚繞,時往時來。但白雲還有夜隨風雨出山的忙碌匆遽,不如老僧的閒淡自適。這絕頂高僧,也是「物外度清時」的「牧童」。牧童笛橫牛背,逗弄晚風,曲意幽遠,群山秀綠。閒境幽情,妙合無垠。黃龍宗禪人在牧牛和山居生活中,表達出無拘無束的意趣:「自緣一榻無遮障,贏得長伸兩腳眠」《黃龍四家錄·晦堂心》,「寒則圍爐向暖火,困來拽被蓋頭眠」《古尊宿》卷43,「新縫紙被烘來暖,一覺安眠到五更」《五燈》卷18《蓬萊圓》。在這些怡然自欣悅的詩句中,我們處處可以感受到臨濟宗「無事是貴人」的禪髓。
黃龍宗禪詩對山居生活的描寫,富有詩情畫意。「竹筧二三升野水,松窗七五片閒雲」《五燈》卷18《知和》,山居的景色,悠閒恬適,長養著道心;「三個柴頭品字煨,不用援毫文彩露」同上卷17《懷志》,山居的物事,樸實無華,洋溢著情韻;「生涯三事衲,故舊一枝藤。乞食隨緣去,逢山任意登」《黃龍四家錄·晦堂心》,山居的風物,淳和質樸,充滿著禪趣。慧南指出:「情生智隔,於日用而不知。」《黃龍錄》在日用中有佛心在起作用,人們雖然每天都在運用它,卻不知道它的存在。僧問鹽官齊安什麼是 「本身盧舍那」,齊安讓他把凈瓶拿過來,僧人依言拿來凈瓶,齊安又讓他將凈瓶放在原來的位置。僧人放好凈瓶,繼續詢問什麼是本身盧舍那,齊安說:「古佛過去好久了!」《五燈》卷3《齊安》心聞賁頌雲:
帶雪含霜半倚籬,橫斜影里露仙姿。
前村昨夜春來了,竹屋老僧猶未知。
《續古》卷4《心聞賁》
梅花綻放於雪中,一似古佛顯現在置放凈瓶的「日用」之中。老僧不知春到梅梢,一似問話僧不明日用是道。黃龍宗禪人指出:「道不在聲色而不離聲色。凡一語一默,一動一靜,隱顯縱橫,無非佛事。」《五燈》卷17《行偉》 所以,「吃鹽添得渴」的普通人即是「佛」,「十里雙牌,五里單堠」的離亭道即是菩提道,「少避長,賤避貴」即是道中人的修養同上《法宗》。 「舉足下足,儘是文殊普賢大人境界」《黃龍四家錄·晦堂心》,黃龍宗禪人繼承《維摩經》心凈則佛土凈、存在而超越的思想,主張直面聲色世界,用積極的態度去感應,以獲得火中生蓮花式的透脫:「行腳人須是荊棘林內,坐大道場,向和泥合水處,認取本來面目。」《五燈》卷17《慧南》「向是非頭上坐,是非頭上臥,乃至淫坊酒肆,虎穴魔宮,儘是當人安身立命之處。」 《續古》卷1《死心新》「悟來無物不為春,荊棘林中解養神。」《古尊宿》卷45在熱惱的人生中,綻放出聖潔的蓮心;在喧囂的紅塵里,保持著安詳與寧靜。克文《大寧山堂》雲:
禪家能自靜,住處是深山。
門外事雖擾,座中人亦閒。
漁歌聞別浦,雁陣下前灣。
即此非他物,何妨洪府間。
《古尊宿》卷45
大寧山堂即大寧寺,在洪州今南昌市城內。詩意謂只要內心寧靜,不管住在何處,都如同深山般清幽。門外事紛紛擾擾,室中人閒閒自如。在喧鬧煩囂之中,仍然可以得到鬧中逸,動中幽。在遠處江浦飄來的漁歌里,在眼前水灣掠過的雁陣上,作者感悟到動靜繫於一心,能動能靜的都是這個心。而在心的根源處,卻沒有動靜之分。真如自性就是眼前現景,而不是別物,不用向別處找尋! 《五燈》卷3《法常》載,法常入滅前,「從容間聞鼯鼠聲,乃曰:『即此物,非他物。汝等諸人,善自護持,吾今逝矣。』言訖示滅」。 既悟此理,縱然置身於洪府這車馬喧囂紅塵萬丈的大都市,對長養道心並無妨礙。此詩的眼目在 「自靜」兩字。自靜其心,即可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獲得禪意的感悟。
2.觸目菩提,水月相忘
「日用是道」側重於對日常生活的感悟,而「觸目菩提」則側重於對自然山水的感悟。黃龍宗禪詩,以清新美麗的意象,生動直觀地表達了這種悟境:
日出雲霞散,風和草木榮。
何須重話會,法法本圓成。
《黃龍錄》
天機藏不得,花笑鳥啼時。
不待重拈出,當人合自知。
《續古》卷1《靈源清》
八月九月天,白露寒露節。
門外在處山,秋風落黃葉。
夜雨斂重雲,曉鴻鳴寥泬。
可憐祖師意,頭頭都漏泄。
同上《湛堂准》
風捲殘雲宇宙寬,碧天如水月如環。
祖師心印分明在,對此憑君子細看。
同上《晦堂心》
翠竹黃花非外境,白雲明月露全真。
頭頭儘是吾家物,信手拈來不是塵。
《五燈》卷17《雙嶺化》
黃庭堅曾向晦堂求教禪法,晦堂說:「孔子曾對弟子說『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你是怎樣領悟的?」黃庭堅正準備回答,晦堂沒等他開口,就說: 「不是!不是!」黃庭堅迷惘不已。一天隨侍晦堂山行,其時岩桂盛放,晦堂問: 「聞到了木樨香沒有?」黃庭堅說:「聞到了。」晦堂說:「吾無隱乎爾。」山谷遂豁然大悟《五燈》卷17《黃庭堅》。體現著真如法性的自然山水,明明白白地呈現在每個人的面前。日出、雲散、風和、木秀、花笑、鳥啼、秋山、落葉、碧天、環月、翠竹、黃花……無一不是「吾無隱乎爾」,呈露著自性的奧秘,顯現著祖師的禪心。這是觸目菩提的禪悟之美,是「春光重漏泄,有口不須陳」《續古》卷1《長靈卓》的現量境:
月色和雲白,松聲帶露寒。
好個真消息,憑君子細看。
《黃龍錄續補》
真如法性「頭頭上明,物物上顯」《續古》卷4《佛心才》,「大道縱橫,觸事現成。雲開日出,水綠山青」《五燈》卷17《文准》,「水綠山青,覿體全露」《續古》卷5《退庵先》。雲開日出,象徵去妄顯真,真諦顯露,猶如水綠山青。「離離春草,分明漏泄天機。歷歷杜鵑,儘是普門境界。」《黃龍四家錄·晦堂心》「花開似錦,普現法身。鳥語如篁,深談實相。見聞不昧,聲色全真。」《續古》卷4《慈航朴》茂秀春草,清切鵑啼,顯現著禪機佛趣。似錦的鮮花,呈現著如來法身;如篁的鳥囀,宣說著實相般若。只要審美主體滌除情塵意想,即可在「聲色」之中感受到絕對的真理,一切現成,不假他覓:
林葉紛紛落,乾坤報早秋。
分明西祖意,何用更馳求?
《五燈》卷18《希明》
林葉凋落,是「皮膚脫落盡,唯有一真實」,是刊落繁華,返于澄明的「西祖意」。
黃龍宗禪人指出,如果只是追逐外塵,機心熾烈,就不會看到眼前的美麗景色:
造化無私不思力,一一青青歲寒色。
長短大小在目前,可笑時人會不得。
《古尊宿》卷45
因此,只有絕卻情塵意想,才能充分欣賞現前的景色,即物即真,聆聽無情說法,在山水之中感悟到永恆的佛性:
香殘火冷漏將沉,孤坐寥寥對碧岑。
萬井共當門有月,幾人同在道無心。
風傳喬木時時雨,泉瀉幽岩夜夜琴。
為報參玄諸子道,西來消息好追尋。
《古尊宿》卷45
香殘燭盡的深夜,禪師獨坐禪房,面對窗外黛染青山,心性空明。「月色如此,勞生擾擾,對之者能幾人?」《五燈》卷10《惟正》雖然千家萬戶都可以看到月亮,但有幾人能無心於事,於事無心,能從容地欣賞清景?觸目即菩提,能得此趣的人實在太少。風傳喬木,枝葉搖曳,織成沙沙雨曲;山泉瀉溜,泉韻悠揚,飄送幽緲琴聲。這一切,不正顯露著自性的最深奧秘,流露著西來消息,明明白白地呈顯在眼前,為什麼不好好參究,而去觀念名相中撈摝禪道?這是由於心中物慾障蔽,不能對自然清景作即物即真的觀照。與觸目菩提的現量境相聯繫的,是水月相忘的直覺境。克文《寄塘浦張道人》雲:
世俗塵勞今已徹,如凈琉璃含寶月。
煉磨不易到如今,寶月身心莫教別。
死生倏忽便到來,幻化身心若春雪。
唯有道人明月心,日用廓然長皎潔。
《古尊宿》卷45
在水月相忘的直覺觀照中,雁與潭互為觀照的主體,都具有空靈和澄明的質性,觀照的雙方都無心而澄澈,沒有情感的粘著膠葛。黃龍宗禪人強調「法身無相,應物現形。般若無知,隨緣即照」《黃龍錄》,以無知般若,隨緣應照萬物。能觀與所觀,如凈琉璃含寶月,純明澄澈,呈現出無情之情、自在自為的律動。「寒風激水成冰,杲日照冰成水。冰水本自無情,各各應時而至。世間萬物皆然,不用強生擬議。」《五燈》卷17《清源》禪者突破了生死大關,別具雍容洒脫的襟懷。
用這種襟懷來審視世間萬物,就會在常人看來情纏欲縛、粘著膠固的萬物關係中,保持去來任運、自在無拘的平常心,從而在絕情中見至情,在無心中顯真性:「白雲無心意,灑為世間雨。大地不含情,能長諸草木。」同上卷18《最樂》白雲化雨,大地涵木,卻「無心意」、「不含情」。以這種心態處世,就會使耳根、眼根乃至六根的涵容性拓展到極致:「應耳時,若空谷,大小音聲無不足。應眼時,如千日,萬像不能逃影質。」《黃龍錄續補》此時便會產生「竹影掃階塵不動,月輪穿海水無痕」《續古》卷1《兜率悅》的靜默觀照:悟者的心,如竹影掃拂時的階塵,安恬不動;似月輪照映時的海水,澄澈無痕。
「浮雲散盡狂波止,天上玉蟾水底圓。皎潔迥然通湛寂,此時消息若為傳?水無待月之心,月無投水之意。水月全收,光歸何所?解道孤圓吞萬象,令人長憶老盤山。」同上《靈源清》浮雲狂波,是障蔽觀照的情識計較。只有將它們掃蕩無餘,才有一輪新月晶瑩圓潤,才有一輪心月皎潔高華。但「皎潔迥然」,也不過是勉強用來形容的名詞而已,真正的水月相忘直覺境,不能用語言表達。觀照的雙方澄明透澈,無心無意。唯其無心無意,才有真心真意。慧南《退院別廬山》雲:
十年廬岳僧,一旦出岩層。
舊友臨江別,孤舟帶鶴登。
水流隨岸曲,帆勢任風騰。
去住本無著,禪家絕愛憎。
《黃龍錄》
古時十方叢林的住持和尚,一般不過三五年。如果德風高卓,僧眾心服,則可共推再任。慧南在廬山歸宗寺當了兩任住持,又受筠州僧眾迎請,到黃檗寺任住持,本詩即作於此時。作者在廬山一住十年,離別旖旎秀美的廬山和十年來相濡以沫的僧眾,自不免戀戀不捨。「十年」與「一旦」的強烈反差,流露出依戀留連的情懷。離山之時,舊友一直送到江邊,慧南志趣高逸,攜鶴登舟。
離廬山前往黃檗,要穿鄱陽,入贛江,出蜀水。這段行程,江水彎曲。但水流無心,毫無滯礙;帆勢得風,隨意軒騰。在頸聯中,作者的離情別緒漸漸淡化,與流水風帆合而為一。他自己就是水是帆,「隨流」、「任風」,毫無粘滯。但尾聯又偏偏強調「本無著」、「絕愛憎」,使人感受到此地無銀三百兩。說個「無著」,還是「著」了「無著」,不能徹底的忘情。從佛教的立場上看,「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金剛經》。
本來無聚,遑論有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對離情別緒的禪意的超越,歷來詩人禪客也多有吟詠,如白居易《送文暢上人東遊》「得道即無著,隨緣西復東」《全唐詩》卷436,張喬《贈初上人》「空門無去住,行客自東西」同上卷638,吳融《送策上人》「昨來非有意,今去亦無心」同上卷685,皎然《答道素上人別》「幻情有去住,真性無離別」同上卷818等等,但這只是側重於無著一面的描寫,如果因此而對相別絕無依戀和淒戚,也並非是悟。
「雖是忘機者,難齊去住間」無可《送章正字秩滿東歸》,在離別時仍然將整個身心投入其中,才是「隨處作主,立處皆真」。禪者對離別持「一期一會」的莊嚴態度。一期是人的一生,一會是只有一次的相會,人生聚聚散散,聚散之間,沒有一次是相同的聚會。禪者用「相送當門有修竹,為君葉葉起清風」的清美詩句來表達這種感受:送朋友到門口時,屋舍旁邊綠油油的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好像也在送客似的。在「本無著」、「絕愛憎」的背後,深潛著繾綣、依戀,不忘人性,而又超乎人生。
對來去自由的感悟,以法常禪詩寫得較為精彩。法常在入寂前的清晨,「書《漁父詞》於室門,就榻收足而逝」,雍容不迫,宛如遊子還家。其《漁父詞》雲:
此事楞嚴嘗露布,梅華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風甌語,迥然銀漢橫天宇。蝶夢南華方栩栩,斑斑誰跨豐干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鴻飛去。《五燈》卷18《法常》
《楞嚴經》卷2載,波斯匿王自覺時光飛逝,生命短暫,身體逐年、逐月、逐日衰變,「剎那剎那,念念之間,不得停住」,深感生命虛幻,遷謝無常。佛啟發他,在變化的身體之中,有不生不滅的自性:「彼不變者,元無生滅。」波斯匿王受此開示,當下大悟。梅花雪月,都是純白之色,三者交光互映,是澄明的至境。參透生死之理的詩人,對肉身的寂滅付諸一笑,因為他感悟到,在風鈴鐵馬聲中,不正是有「這個」在!璀璨銀河,橫亘天宇,個體生命與宇宙法性合而為一。
生命如同蝶夢,蝶化人,人化蝶,本無區別,貴在有栩栩自得的心境。那跨在豐干虎上的,不正是支配「六和合」的「一精明」?作者借用寒山「十年歸不得,忘卻來時道」《全唐詩》卷806句意,說自己多年沒有回家,如今連以前來這裡的路,都忘得一乾二淨。這是因為自己沉潛於不斷的修行之中,連生命的足跡都已忘卻,達到了毫無粘著的境界。結二句透露出「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高情遠韻。鴻飛冥冥,象徵自性衝破俗世的牢網,翱翔於自由自在的生命晴空。禪師對生命的審視,寧謐、從容、安詳、明凈,生命的逝去,猶如寒潭雁影,雁去而潭不留影,「留」下的乃是亘古的澄明。(續)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