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到底再想些什麼呢？剛剛從他房子離去的女子是誰？」我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裡燃燒著嫉妒的火把。
為什麼你看到我後，還可以若無其事和那女子狀似親密的揮手道別。接著才是歡迎我的到來。
為什麼你不和我爭論，只是安靜的撿拾砸壞的碎花瓶，把一地的水漬清理乾淨。
「小心腳，把脫鞋穿上，有些碎玻璃可能清不乾淨。」你平靜的說著，把一雙絨布脫鞋擺在我的腳邊，然後你自顧自的走進廚房。「要不要喝杯咖啡」，聲音從廚房裡微弱但清晰的遊蕩出來，你怎麼可以這麼安靜，你怎麼可以。
忍不住淚水在眼眶邊打轉，沒有聲音的房子突然變的空蕩蕩起來，我竟錯覺你已經不在廚房裡了。突然有個可怕的念頭升起，「你已經不愛我！」
2.
我坐在這裡，安靜的看著妳。可是妳就在我面前舉起滿是向日葵花瓶砸了下去。一瞬間，我很好奇，並不是猜想妳生氣的原因，而是我很驚訝妳那來這麼大的力氣。
水在花瓶還沒有落地的時候就灑濺出來，我小心的踩在水漬上，把散落一地的大塊玻璃先撿起來，還有幾朵花瓣被砸散了的向日葵，一起疊放在舊報紙裡。接著才用抹布把水漬拭去大半，拿掃把清掃地面。
最後我蹲坐在用來包裹碎玻璃的舊報紙旁，準備把它折疊成一包丟到垃圾桶裡。腦子想的卻是，昨天妳興高采烈捧著一把向日葵的樣子，一見面就問我要個花瓶，我答說：「沒有。」妳的臉閃過一絲惋惜的神氣，可是旋即笑著說：「沒關係，沒關係。」
結果我說不忍心讓這些開放得這麼燦爛的向日葵就這麼擱著；其實我更不願的是，看妳有一丁點的不快樂。所以頂著一個大太陽的天氣，我衝出門去買了花瓶回來，圓桶型的玻璃瓶身，彩繪上一條條細細的不規則綠紋。
看著妳笑的那麼開心的把花插進瓶裡，還特別在花瓶裡滴幾滴漂白水，又加了些細鹽，說這樣子花會開的更漂亮，而且可以多維持一些時間。其實我那時候很想跟你說：「妳高興時的微笑，比瓶裡的向日葵還要亮眼，還要美麗太多。」不過因為我的羞靦與不擅言詞，最後這句話還是鎖在喉頭沒有出口，只是頻頻說著感謝的話。
3.
我坐在這裡，房子四周和身體同時染上一股寂靜。腦子卻飛快的旋轉著片段不相連的影像；關於短命的綠紋玻璃花瓶，還有那加了幾滴漂白水與一些細鹽的，只燦爛了一天的向日葵。為什麼只經過短暫一夜，妳卻會這樣的，在相同的一個地方，變換了一張我完全猜想不到的面容。
為什麼呢？妳完全靜默不語，看著我把一地的水漬、碎玻璃、敗壞的花朵整理乾淨。妳臉上的表情，如同一具石膏雕像般，似乎連眼睛都不眨半下。
我想起數年前，我們一起前往北海道，冬夜裡依偎著坐在洞爺湖畔的那晚。當華燈初亮的時刻，街上點燃起一把把熾烈的火炬，「我們到湖邊看煙火吧！」我對著坐在窗邊的妳提議。那時妳同樣是面無表情的回應我，眼睛輕輕的往我坐的椅子看了一下，我不知道那時我到底是否出現在妳的眼底。妳就像是端坐在城堡王座上的女王一樣，不容我有半分冒犯的念頭興起。雖然後來我們還是親密地依偎湖畔，可是那時候我的心，比湖邊的空氣更冷。
4.
我就著廚房不鏽鋼流理台上的爐子點火，煮一壺水，再拿出SIPHON。知道妳喜歡喝淡一點的咖啡，所以我舀起一杓的藍山、一杓巴西，最後加入一點點的爪哇，在磨豆機的轉動下，咖啡豆逐漸碎裂變成細緻粉末，一股濃郁、溫暖芬芳飄散在冷冷空氣裡。
一切就緒，開始烹煮咖啡。在透明滾燙的水逐漸因蒸汽壓力而上升，和咖啡粉交融成淺咖啡色液體時，我靜靜等著咖啡發酵以溶解出其精華。一分鐘後，熄了火，咖啡液緩緩落回圓形的下座，淡色的咖啡汁液，半透明的光澤，有點像我的人生，淡而無味。
科學家至今還無法確定咖啡液裡到底含有多少種成分，不瞭解的，比所知的還要多出許多。就像我對妳一樣，我知道妳喜歡的咖啡口味，可是我猜不透妳的心緒。
5.
把煮完的咖啡渣倒近垃圾桶裡，一片花瓶的碎玻璃刺破報紙露了出來。突然有點惋惜這個花瓶在我屋子裡短暫的生命，如果它沒有被我買回，是不是會有一個完全不同的命運，還是它終究會以破碎收場。
回想昨天急忙的衝出門去，買花經驗幾近於零的我，一時根本不曉得該上哪去。直覺的騎車到大街上找看看有沒有花店，好像它就應該要有的似的。
結果很幸運的過了三條巷子後，發現一家花店位在馬路轉角。店門外掛著許多木製花壇，從上面垂下來翠綠色澤的水草葉，還是藤蔓，我分不清楚。一位年輕女孩正專心為盆花澆水，
我走向店門，女孩突然轉過身來，差點把水灑到我的身上。「啊！不好意思，有沒有噴到你。」她的聲音聽起來甜甜的，小小的臉，散發年輕的氣息。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直接說：「請問你們這裡有沒有賣花瓶？」好像少有人會問這個問題似的，她表情頓了一下，才說有。也或許是很少有男人上門買花瓶的關係吧！我猜。
她領我到花店裡的一個角落，有個圓桶型綠紋玻璃花瓶，裝著水，裡面插的花我幾乎一朵不識。只是直覺這些花蠻好看的，外形雖然很像時常在喪殯時看到的黃色菊花，但我看到的鮮豔許多，而且顏色也更豐富，還有深粉紅色的。
我轉頭問她：「有賣這種花瓶嗎？」她點點頭：「我們店裡只賣這個，聽老闆娘說是她台中一個朋友做的。因為地震把她朋友的工作室震毀了，後來搶救出來的機器已經沒法再做玻璃藝品，只能做些簡單的瓶瓶罐罐拿出來賣。」「可是這個花瓶真的很漂亮喔！尤其擺在光線好的房間裡，會更漂亮。」她聲音堅決的強調。
不知道是因為很喜歡花瓶上的綠色條紋，還是同情那位不知名的玻璃藝術家。我決定買下它。花店女孩把瓶裡的花抽出來，倒掉水，擦乾水漬。她很仔細的擦拭花瓶，其間抬起頭來說：「不好意思，沒有新的，這是最後一個了。」
我回說沒關係，隨口問她剛剛瓶裡插的是什麼花？
「太陽花，很漂亮對不對，我自己最喜歡太陽花了，可是我一些朋友們都說比較喜歡玫瑰。」
6.
「唉呀！」她用報紙包花瓶的時候突然叫了一聲，就著報紙還沒包到的瓶口部分，指給我看，「這裡有個小缺口。」
我摸了摸，缺口小小的，像用湯匙吃哈密瓜時，湯匙劃過留下的半弧形凹槽，不是那種會割傷人的缺口。
「沒關係，我趕著用，妳還是幫我包起來。」她有點詫異的望著我，其實我心裡也有點詫異，這個社會怎麼還會有她這種人呢？只有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她卻告訴客人自己的東西有瑕疵。
「先生，不然妳留一個地址，明天老闆娘如果有拿新的花瓶到店裡，我再拿去和妳換。」拿著花瓶要走出店門時，她突然從背後冒出一句。
雖然不抱什麼希望，不過我還是留下了地址，反正不遠，如果她真的這麼有心的話，不用花太大力氣就可以送到。
7.
我把女孩送出了門口，「謝謝你，這麼熱的天氣還送花瓶來。」「那麼有機會再見囉！拜拜！」
「再見」
沒想到花店的女孩竟真的送花瓶來換。
看著同樣被報紙包覆，但如今已破碎不堪的花瓶，說不定，不應該換新的回來的。我心裡這麼滴咕著。
把Siphon上座清洗乾淨，端著煮好的咖啡回到客廳，發現妳已經不在客廳，我喚了一聲，可是屋子空蕩蕩的，沒有回音。
轉頭發現桌上用煙灰缸半壓一張紙條，我把咖啡放下，從煙灰缸下抽出紙條。
「我們分手吧！」
紙條上的字像火一般燒烤著我的內心，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點力氣也沒有，跪坐在地上。
……完……
200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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