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遠,還不起床,要遲到了。媽媽在廚房忙著準備早餐和中午便當,一邊對著小遠房門喊道。小遠其實已經起來了,從廚房開始有鍋盆碰撞聲傳出來前,小遠就已經醒來,透過還有點朦朧的眼睛,看著窗戶慢慢從黑色變成淡灰,又緩緩轉為一片白,他不知道自己醒了多久,只知道天已經亮。
小遠一直不曉得自己怎麼起的這樣早,即使在自己長大結婚後的現在,早起似乎已經變成一種機械反應,只不過如今廚房已經沒有小時候母親操持早餐的聲音。
起床後的小遠,會靜悄悄的下床,換一件簡單的短褲、棉質背心,下樓買早餐上來。把豆漿,夾蛋的饅頭或煎包在飯桌排好,換上乾淨的碟子,豆漿倒到碗裡,捨棄吸管不用,改放根湯匙。
因為妻子不喜歡喝熱的豆漿,可是又覺得冰豆漿,是早餐店前夜或大前夜就做好拿去冰的,不新鮮。小遠只有不厭其煩的等待碗裡的溫豆漿變冷,在這十來分的時間裡,小遠可以一個人慢悠悠的抽根菸,看著緩緩變亮的窗子,金色的陽光灑進屋來。然後回房叫醒睡夢中的妻子,兩人一起吃一頓平靜的早餐。
小遠並不討厭做家事,除了不會炒菜做飯外,家裡的清掃整潔一直是小遠在維持的,買早餐也是。與其說是責任,不如說小遠喜歡這些日常瑣碎的工作。和妻子結婚三年,家裡還沒有小孩,妻子說因為自己工作忙,還不想生孩子,小遠也就依她。不過小遠心裡知道,他是想要孩子的,他一直知道。甚至在還沒有結婚以前,他已經想好自己小孩的名字。可是他不急,他願意等,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麼時候。
用完早餐妻子總要梳妝打扮一番,和電視裡的少女歌手比起來,妻子除了漂亮,甚至比她們還多出一份成熟迷人的氣質。所以妻子打扮的時候,小遠也讓自己換一些正式點的衣服。雖然他是一個在家裡工作的人,平時就接接出版社的稿子翻譯,有時也兼校對,收入還不錯。較常出門的情況只有到郵局寄寄東西,順便看看郵局信箱裡有沒有東西。不過自從知道使用市內快遞的費用,價錢和自己親自跑到郵局寄送相去不遠,他出門的機會就更少了。而且隨著電子郵件的使用頻繁,許多時候根本還用不到快遞。
雖然如此,每天小遠一定堅持陪妻子出門坐車,公車站牌離住家大樓很近,只需走出巷道後拐個彎就到了。因此小遠通常會著陪妻子一起等公車,有時一星期裡總有幾天車流量特別的大,10多分鐘才來一班公車。這短暫的時刻,通常是一天裡小遠和妻子聊最多話時候,所以他分外珍惜這段光陰。
小遠曾有幾次不禁在心裡期望,下一班公車一直都不要到,只是這種情況在繁忙的都市生態裡,是不可能發生的事。而且看到妻子等不到公車時的焦急神態,小遠又會叨唸著公車怎麼還不來。
因為每天陪著妻子等公車的關係,經常會碰上搭同一路公車幾個小姐,其中兩三個似乎彼此熟識。有一次小遠不小心聽到她們聊著聊著,還不時偷偷的看往自己這邊,小遠自覺自己長相還過的去,但絕對不是那種會吸引女孩子的人。所以在和妻子閒談當中,斷續聽著那群小姐的談論。小遠注意到,妻子似乎也察覺到那邊的談話,可是彼此都不說破。
那段談話的內容總圍繞著一個主題打轉──「他好像是個吃軟飯的。」聽到這樣的談論,小遠其實不十分介意,他並非一個喜歡動怒的人,而且他相信不知者無罪這句話,尋常的閒言閒語根本不會進到他的心裡。讓他一直忘不掉這段談話的原因,是妻子當時向他投來的一眼帶有埋怨意味的神情,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隨即兩人又開始另一段談話。但小遠彷彿被利劍刺穿胸口,妻子的眼神似乎在說,你怎麼這麼懦弱,不會去反駁。
那件事讓小遠精神恍惚了一整天,連要交給出版社的翻譯稿也忘了寄。最後是出版社的小姐忍不住打電話來催,小遠竟沒來由的把話筒摔了出去。斷線後的話機頓時傳出嗡嗡嗡的聲音,持續迴盪在空空無人的屋子裡。
2001/8/22
二
小遠從睡夢中被人搖醒,房間幽暗,只能透過窗外微微泛白的光線看到一個黑色輪廓。「爸,人家還要睡覺,幹嘛啦!」小遠努力睜著眼睛,覺得眼球上覆著一層薄薄的黏液,讓他不得不從溫暖的被窩裡伸出一隻手,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撐著意識還不清晰的腦袋,小遠從床上坐著起來,不過冬天的早晨實在是冷的讓人受不了,不由得小遠把棉被拉起來半裹住身體。因為背對著窗戶,坐在床沿的父親黑壓壓的只剩一個輪廓,「小遠,爸今天要搭飛機回鄉下去一段時間,我不在的這幾天,你要幫媽媽照顧好弟弟妹妹,知不知道?」
小遠依稀記得自己說了聲好,還有一句什麼的,就急急的躺平在床上,把棉被拉上蓋住半張臉,剛縮回棉被內的身子,只覺還是好冷。轉頭看了看父親剛剛坐著的位子,哪有什麼影子,彷彿根本沒人來過一樣,小遠發現對面牆上的毛玻璃窗子刷的白了起來。
看著地上被自己摔落的話筒,嗡嗡的聲音實在吵人,小遠走過去把它掛回話機上,按按切話鍵,話筒竟然沒壞,小遠於是撥了電話給出版社,找到聯絡的小姐,很誠摯的道歉,「陳小姐,不好意思,今天的心情實在很糟糕,我對自己剛剛的舉動也很訝異,絕對不是針對的妳,實在對不起。你要的稿子我已經翻譯好,原本下午就要請快遞送到出版社,心裡一煩卻給忘了。」「……不然我明天中午親自送到出版社,順道請你吃個午餐,當作賠罪?你看這樣好嗎?」
掛上電話,小遠像洩了氣的皮球,頹然坐下。腦子不斷的翻攪,像有個鐵鎚在不停的敲打。
小遠不曉得自己怎麼會突然想起父親離去的那個早晨,尤其是經過那麼多年後的現在。突然像靈光乍現般,小遠起爸爸出門前發生的一件事。
「前些天馬來西亞回來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爸爸死了,最近會下葬,我想回去看看。」
「你不是說自己在孤兒院長大嗎?」小遠的媽媽臉上有掩藏不住的驚訝。
「現在這個連面都不曾見過一回的後母,卻寫信來跟你要安葬費,你幹嘛理他。」「如果是小錢也就算了,10萬塊耶!你又不是不知道家裡的情況,你以為自己是有錢人嗎?」小遠的媽媽愈說愈氣,一口氣霹哩啪啦的數落著父親。
父親似乎也動起氣來,「怎麼說他也是生下我的人,回去看看有什麼不對,不管怎樣,錢還不都是我賺回來的,你吵什麼吵。」
在小遠的印象裡,父母親都是性子急的人,常因為小事就吵架,不過也只是拌拌嘴,不是真的生對方的氣。但那次似乎是個例外,當天晚上小遠早早就被趕回床上睡覺,隔天一早小遠被父親叫醒叮嚀了兩句,就回馬來西亞,沒想到那天竟然是小遠最後一次見到父親。馬來西亞當時正流行霍亂,聽說爺爺也是因為感染霍亂才死的,結果父親就這樣再也沒有回家。
小遠心想,如果他知道父親會一去不回,他一定要假裝感冒,讓父親留在家照顧他,不然至少,至少那個早上要對父親好好的說些話,跟他說媽媽不是有意要那樣說的。
幾年後母親也跟著父親去了,小遠現在終於明瞭母親臨終的一句話:「有什麼事坐下來好好說,不要吵架。」
三
依照往常習慣,小遠一早又爬起來準備早餐,可是今天他覺得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雖然說不上是什麼感覺。但想到父親離去的那個早晨,所造成自己內心的一份空白;與母親雖不曾說過,但在母親過世前,小遠退伍開始工作的那2、3年裡,下了班回到家的小遠,有時候不經意的發現,母親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街上已亮起路燈與一個個霓虹招牌,屋內卻不見打開的電燈,電視機畫面兀自跳動,母親卻在沙發上坐著睡著了。小遠明顯的感受到母親當時內心是如何的孤單,儘管小遠平日下班後或假日時多會留在家裡或帶母親出門散步、逛街,但父親逝去所帶給母親的孤單,小遠是怎樣也無法替補的。
妻子起床後,小遠已決定把自己昨天的感受對妻子說明。兩個人坐在餐桌上,小遠說道:「昨天等公車時,我聽到旁邊的小姐在談論我們的關係,那時候我並沒有覺得怎樣,妳也知道我不習慣應酬交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別人的談論也就不怎麼在意,可是我當時卻沒有注意到妳的感受,我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妻子放下剛到嘴邊的湯匙,定定的看著小遠,纖細的手指頭輕輕觸摸無名指上的戒指,臉上漾著一朵微笑。
「沒關係,誰叫我是你的老婆。」
2001/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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