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光倒回,回到童年小學教室再一次回答:「未來的志願是什麼?」我想我可很肯定的說:「我要當一棵樹。」如果這不切實際,一定要在人的世界裡挑選,那麼我想當一個能夠聽懂鳥之歌、風之語、能與山林和諧共處的原住民。
儘管我自覺自己很像一棵樹,儘管經常有人因我的外表而問我是不是原住民,然而士農工商的職業別裡永遠不會有「樹」這種工作,而每個人的血統必然在他於母體內受孕時,就已拍板定案。
而或許正因為這種種的不可能,終使我對於「家」的想望,成了一種對「土地」最深最深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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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開腦殼……只要願意,我隨時可以回到那個現場…..………金黃稻穗被微風輕撫時所發出細細碎碎如耳語的摩擦聲;田埂割草後瀰漫空中帶有一絲甜味的青澀香氣;午後滾燙的河邊石頭,水面波光嶙峋,魚蝦都熱的躲到溪邊浸水的草叢裡;跟在操作深耕機的大人身後艱難的跑著、跳著,深灰色的泥水濺滿衣褲,白鷺鷥環伺四週等待竄逃而出的小蟲;然後……慢慢……慢慢的……及至年長…………..那高山峻嶺的靜寂,佐以深幽林蔭間傳來的幾聲鳥鳴;雲層低垂,偶然從其間噴灑而出,潑濺在遠處山頭上的金黃與豔紅;雲彩在深藍蒼穹的懷抱中燃燒,又或者停駐腳下如片片柔絮或者陣陣波濤;而那些為豔陽與八千尺的寒涼所崩裂的巨岩所凝結成的巨大靜寂,教會了我什麼叫做沈默;……………. 只要願意,我隨時可以回到那個現場………..,因為,我曾自詡為一個好色之徒,註定終生泥足深陷於自然的顏色裡,且甘之如飴。
敲開腦殼……翻閱一頁頁的記憶之書,我常發現自己記不住課堂上的昏沈歲月,都市裡的匆忙繁華,以及在公車、汽車與機車間四處泅泳的掙扎。然偶而自茂盛行道樹間傳來的蟬鳴,飄落的木棉綿絮,仍會穿越重重喧囂要我驚豔。
我犯傻嗎?是的,我以為自己是一棵樹,那麼金錢於樹何用,我只愛那停駐肩上的群鳥啁啾,只愛與微風嬉戲並和雨露調情。我愛作夢嗎?是的,我自以為是個赤身露體的原住民,在群樹與灌木叢間追逐奔跑的水鹿,當大山萬籟俱寂時,和友伴並肩,圍著一團盛開如花的篝火,讓大地母親透過粗壯的小腿、堅實的臂膀舞出最美的生之歌,且隨著小米釀的酒唱出對生命的禮讚。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美麗的想像嗎?不,當然不。
曾經我滾落滔滔河水中差點喪命;曾經颱風在接續幾月間數次摧毀我一草一木辛苦搭建起來的花園;曾經因為親近山使我的膝蓋遭致一輩子的傷痛,且奪走我所敬愛、如兄長般的朋友的性命;這一切的一切,是如此真實。但即使如此,內心卻從不曾退縮、後悔過。
難道,你能切斷森林對土地的依戀嗎?難道,你忍心見到心繫聖山的山的子民,要他們遠離祖靈的居所嗎?
生命不只是為了經歷一次次自然的壯美或土地的溫柔,生命還要風雨的暴烈和意外的摧折,唯有這樣,生命才有機會更趨飽滿、更加圓熟。且不管我的生命還能活得多長或多短,且不管我的身軀還能承受多少流離與苦痛,只要山還在、森林還在,只要小河仍舊歌唱,地裡能長出作物,那麼我的家就在。因為我的家,僅僅是對土地最深、最深的思念。
2008.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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