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栽種生平的第一株植物到學習造園、設計自己的香草花園，再轉而接觸傳統農業，認識秀明自然農法。短短幾年間，我從一個電子科系的畢業生，轉而走上和許多人截然不同的生命方向。
在接觸園藝之初，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只是不想殘害一個生命，想把植物照顧好。隨著認識的植物多了，種植經驗的增加，原本一些看似複雜的栽培、施肥、病蟲害防制、造園等等事物竟轉為一種單純，而原先的簡單事件──「照顧好植物（生命）」的這事，卻反而愈趨複雜，甚至使自己深陷其中，卻又甘之如飴。到現在我才知道，身為一個園丁的技能其實不怎麼難懂，甚至可能都不需要懂得太多也沒關係；因為真正複雜的，是當自己的動物生命直接面對植物生命，當「我」和「綠色植物」彼此關連時，他們所對我造成的改變，已使我和其他生命間「彼此對待」的方式不同了，甚至也影響我面對自己靈魂的態度──如果說靈魂也如一枚種子，是一個有待成長的有機體。
植物，是一種不會「言說」的生命，他們不喊苦、不喊痛，不像我們人類一樣老是抱怨生活，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沒有感情。他們真切活著，如實的、毫不虛偽的反應其生命遭遇，他們展現各自獨有的喜怒哀樂，同時拚盡每一分力氣追求開花結果，即使在這之後必須面對死亡。看見他們在陽光下隨風搖擺的姿態，看見他們在颱風肆虐時的賣力掙扎，看見他們日漸枯萎的身體仍努力開出的每個花苞，看見他們在烈日下被炙烤得低垂的軀幹。
看著他們，也讓我看見了自己，看見內在的靈魂。
如果打坐、禪修、禮佛是一種修行，那麼我願意說：有意的栽種也是一種修行。只要保持開闊的眼界與心態，彎下腰，讓自己成為地球生命圈的平凡一員，那麼植物便會教導你許多。幾年和植物的相處，剛開始以為是自己對美好環境的堅持，是為了環保而無悔付出，但最後卻發現自己才是真正的受益者，我滿懷感恩，屈膝接受植物（大自然）所給予我、教導我的。原以為是單向「給予」的行為，最後卻發現自己成了收穫者。面對植物，面對自然，我從一個支配者，變成了一個學生；從一位父親，轉為一名兒子。
什麼改變了我？
自然界的植物，千種萬種，但長壽者通常不多，多數植物完成一生的時間所需的時間很短，比如有些蕈類朝生夕死，有的花草盛開數日或一季便就凋謝。植物走完一生的過程，和人類並沒有什麼不同，生老病死，通通一樣。因此當我學會尊重這些不曾「言說」的植物也是一個美麗而珍貴的生命時，身為園丁的時間愈長，便愈要學習經歷和面對一次又一次的死亡與哀傷。他們在我面前生過、掙扎過、跳舞過，他們熱情開花、繁殖然後衰弱走向死亡，雖然也有一些植物會在秋天枯萎、冬季休眠而於春風吹動時冒芽重生，但那也已經是一個新的生命。生死之輪在眼前不停旋轉，常使我來不及流淚。我要質問：什麼是輪迴、什麼又是來世？信仰這些做什麼呢？即使有來世，也並不對此世有任何幫助。當你以靈魂和這些不曾「言說」的植物坦承相對，即使他們總是烙守沈默的誓言，但植物們永遠毫不避諱的展現一件事，且用盡一生時間來完成這件事，那便是：「努力吧！努力吧！把握活著的每一吋陽光，享受生命裡的每一分黑暗。微風來時盡情歌唱，暴雨來臨奮力抵抗。」
回憶那年在陽明山上開設香草園的時光，那年暑假直到秋天都過了一半，仍有颱風不停造訪，其中多數都正中香草園區。在颱風過境的那刻，許多樹木的身子幾乎被吹彎成九十度。忍不住內心煎熬，不管是深夜凌晨或是昏暗白日，我好幾次在風雨仍盛的時候前往花園探看，以往青翠繽紛的草地和花圃成了一幅水鄉澤國的風景，許多花草被風擊倒，殘枝敗葉藉著雨水沾黏、堆積在園中各處，屋頂漏水淋壞諸多雜物。
直到那次歷史罕見的秋颱造訪，我同樣因忍受不住心中焦慮而前往花園，暴雨肆虐，釘在木柱上、作為擋雨牆的一大片塑膠布完全被狂風撕裂，一陣強風吹過連帶推動吧台內的水槽，我站在那裡，用早已全身濕透的身軀盡力撐著，眼裡濕潤的，不知是淚還是雨水，即使最後連身體都被強風推動仍奮力支撐，那一刻，桌椅在眼前被風吹翻、滾動，前不久才上屋頂壓好的磚塊又被強風吹落，製物架倒在身旁，杯盤破碎一地，可是我只能撐在那裡堅守最後一道防線，體溫不斷流失，一種無力感浮起攫獲我全部身心，自己突然像被一支無名的箭射中，生命逐漸流失。直到水槽因不斷的吹起、落下，又吹起、又落下，最後支架斷裂整個傾倒，水柱從破裂的水管噴出。才使我離開了仍不斷被風鼓動的透明塑膠布，頹然走開，帶著不停顫抖的身體，以及靈魂。
那真是一次精彩的秋颱啊！連墊在桌上的厚玻璃都被吹起，然後不可思議的在一公尺外的木桌上破碎成一地繽紛。然日子依舊繼續，太陽再度升起，並落下，又再升起，然後落下。收拾殘局，勉強修好水槽水管，扶正根本已無法正常使用的水槽，修剪、扶正或剔除一些被吹折的花草樹木；一株被攔腰吹斷的黃鐘花，原本之前逐漸粗壯的繁茂綠葉，只剩一根光禿主幹，微風吹過毫無遮攔，彷彿一陣嘲笑。
因為沒有可以替補的植株而暫時把黃鐘花留下。直到有一日，我不得承認這並非假象，那從新芽變成的新枝，那新枝上一片片翠綠嫩葉舒展了開來。另一株被風剪去半截的澳洲茶樹，最後也愈發長得茂盛。
我終於知道，大自然所要教給我的第二件事：「沒有絕對的好，也沒絕對的壞。（意即人世間亦沒有絕對的善或惡。）」
颱風的存在，就像陽光的存在一樣必要。日光使萬物滋長，而颱風則是為了替大地剔除那些生長不良、已然衰敗死亡的事物而存在。颱風是大地母親聘請的清道夫，用來提醒每一株植物、每一個生物（包括人類），必須時時努力、認真茁壯。
離開了陽明山，前往大陸遊歷近一年時間，如今我再度回到出生的鄉間，重新認真面對埋藏內心多年的「農夫夢」。選了一塊荒蕪數年芒草比人高的田地，從砍草、除草做起，接著購買種子、播種育苗，向父親請教、學習用鐵牛(耕耘機)犁田翻土，然後拿起鋤頭做畦，將長大的菜苗種到地裡。
因為堅持用有機方式（秀明自然農法）栽培，逐漸長大的蔬菜終於蟲滿為患，每一片葉子無不千瘡百孔、慘不忍睹，但隨之而來的各種可愛瓢蟲，卻也把蟲害控制了下來，使田間蔬菜（和我）能繼續向著陽光，努力成長。
終於，靈魂聽到了植物們（大自然）要教給我的第三件事：「沒有誰是微不足道的，一粒沙、一點露，都有他們存在之必要。」
今日吃菜葉的蟲，也許他日化蝶授粉，將成為另一種植物的媒人。即使是荒蕪土地裡正肆意氾濫、侵佔良田的野草，但其實他生長繁衍的同時，也在用他的根替農人翻土，灌輸土壤養分，更重要者，野草之存在能鞏固泥土避免它們被風雨帶走。
是的，有意的栽種是一種修行。我和夜裡的群蟲、青蛙一同這般吟唱。
200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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