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台灣時細看了旅程的安排,才發現要去的夜市居然多達3處,除了台北的士林夜市和高雄的六合夜市,還有台中的逢甲夜市,卻沒有大名鼎鼎的總統府,有團友建議拿逢甲夜市換總統府,這樣才不虛此行。
由於這位老兄強烈提議,大家也不得不附和,大陸導遊和台灣導遊顯得很配合,大概因為這樣一改,包車的汽油費可以省下一筆。台灣導遊馬上寫好字據,大家一一簽名認可,以免有擅自改變行程的投訴,這也足見人家的旅遊運行機制還是比較完備的。
總統府座落在重慶南路,日據時期為「台灣總督府」,1919年完工以後一直是台灣最高權力中心所在。二戰末期,該建築曾遭到盟軍轟炸而嚴重毀損。台灣光復後,於1946年重建完成,1949年國民黨政府遷台後,便以此樓為「總統府」,一直延用至今。
這座被稱為「後文藝復興」式樣的五層大廈,中央突起一柱12層的塔樓,塔樓高60米,由此拉高了建築的整體,氣魄雄偉。不過那紅磚白石的樓色,與我們廈大的芙蓉樓有幾分相似,樓前那列齊整的假檳榔樹,廈大校園也有一列,如果水彩寫生,總統府和芙蓉樓用的應當是同樣的顏料。
我對這座總統府最早的印象,可追溯到1967年的雙十節,當時偷聽台灣的廣播,播出總統府廣場雙十閱兵遊行的實況,其中從我們鼓浪嶼偷游到金門的郭坤仁,作為「大陸反共義士」的代表發表演講,郭是我的雙十中學老三屆的同學,由於驚心動魄而難以忘懷。此時此刻我面對雨中的總統府廣場,很難想像當年老蔣威權的情景,於是留了一個影就匆匆回到旅遊車上。
旅遊車經過仁愛路,導遊說這裡寸土寸金,價值連城,這個路名我很熟悉,因為家母有多位學生就住在這條路上,多年書信往來都有註明仁愛路的門牌號碼。他們反覆邀請母親作客台北,母親也動過念頭,可恨開放得太晚,等到可以自由行時,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
60多年後,「反攻大陸」的說法仍時常被提起,卻往往是被大陸人提起,半開玩笑地期待著台灣早日統一大陸。台灣,成了浮游在中國大陸上的一張地圖,成了想像中的祖國。
在大巴上,導遊說:「大家往窗外看哦,這就是台北。很多人會說,本來以為台北會很繁榮,一看咧,唉!怎麼會這麼破……」
車窗外的台北,的確是舊舊破破的樣子。建築不高,灰灰矮矮,街上一批批騎摩托車的人穿行,感覺有點像1980年代的中國大陸,或者是大陸一個被遺忘的二三線小城市。
導遊言語十分微妙
導遊隨即自問自答,說台北之所以這麼破,是因為台灣人對房屋擁有所有權,政府不能因為城市建設的原因拆除或者徵用;不像大陸,看起來很新,因為房子都是國家的,而不是自己的。
大概是因為帶慣了大陸來的遊客,所以導遊在介紹台灣的時候,總是會和大陸做對比,比如言論自由,比如民眾對待領導人態度的不同。
我在大巴車的後排,看著導遊手舞足蹈講一些對我們來說或許已經有點老舊的政治段子,惟妙惟肖地模仿著毛澤東、鄧小平等領導人,忽然覺得他的言行在兩岸關係中有種象徵意義:台灣對大陸,有自傲、有怨恨、有同情、也有取悅。十分微妙。
而把台灣人的素質和大陸人素質對比,則是一個更討巧的方式。稱讚台灣人素質高可做多重延伸,「右派」可以聲稱是民主制度使台灣人素質高,溫和的民國愛好者們則說由於中華文化,使台灣人素質高。最近幾年,大陸對台灣的溢美熱情得令人尷尬,連台灣人自己都忍不住問:「我們真有這麼好嗎?」
對台灣的過度意淫
晚上,我和兩個綠營的台灣人聊到這個話題。作為看慣了島內惡鬥的他們來說,都很不喜歡現在大陸對台灣的過度意淫──尤其是最近兩篇文章,一篇是韓寒的〈太平洋的風〉,另一篇是大陸年輕人蔡娜所寫的〈中國本該有的樣子〉。
他們說,台灣人雖然看起來很和善親切,但是政治傾向的分化很大,一聊到黨派的問題,可能一瞬間怒目相向,暗湧激烈,今天是太平洋的暖風,明天可能就是血流成河。
我忍不住想,大陸人對台灣的愛之深,有多少是源於對自己的恨之切?
台灣,沒有經歷過文化大革命,它是一個「什麼也沒有發生」的平行宇宙,是一個本該有的中國,一個最好的中國,一個順理成章的中國。對台灣的嚮往,也是痛恨加諸自己政治遭遇的反彈。
台灣人抱怨,我們便覺得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可對台灣人來說,前有原住民的族群認同,後有日本殖民統治,才構成如今的特殊文化與「台灣模式」,並不能簡單理解為中華民國的延續。
最近在大陸熱映的《賽德克.巴萊》,媒體宣傳為愛國抗日影片。其實,原住民的抗日,源於自身是土地的主人,保護自己的部落,並不是遺民保衛大清帝國的土地,更不是中華民族抗日史的一部分。賽德克以及其他原住民部落,抗清也抗中,對抗一切殖民強權。看到影片在大陸宣傳為「向英勇抗日的台灣人民致敬」,覺得有些滑稽。他們的民族,卻成了我們的主義。
在吃完晚飯的十幾分鐘步行裡,我的錢包丟了,不知道是掉在了路上還是被扒。打電話報警,兩位年輕的員警很快就過來。吃飯的餐廳已經打烊,員警打電話協調看監控錄影,說:「那麻煩開下門啦,他們是外國來的……」
我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的「外國人」身分對他們構成了壓力,一種要「弘揚國體」的壓力。在餐廳,我第一次在員警陪同下看監控錄影。一瞬間的興奮竟然蓋過了丟東西的沮喪。最後員警留下我的電話,說找到了錢包會通知我。
大陸人投射的期望
當然,我知道找到錢包的機會渺茫。司機知道我錢包丟了,說:「你千萬不要對台灣留下不好的印象。」我說:「當然。應該是我自己掉在路上。退一萬步,哪個城市沒小偷呢?」
台灣人的確很好,溫良恭儉讓,親切友善溫和有禮。而其中又有多少是源於大陸人對台灣所投射的期望呢?正如台灣錢永祥教授所說,「台灣人正在努力做到大陸人所投射的期望。」「換言之,大陸人乃是台灣人的『有意義的他者』。」
日本戰敗,當時,台灣人民莫不歡欣鼓舞,覺得終於迎來了「祖國」。因為,日本人的壓迫越大,台人就越是嚮往祖國。然而,當國民政府真正統治,島民卻發現問題重重,在某些層面上還不如日本殖民統治。當時興奮迎接國民政府的熱血青年,在幾個月後,卻成了反抗國民政府統治的革命領袖。
國民政府,只是「觀念上的祖國」。同樣的,對大陸人來說,台灣大概也是一個「想像中的祖國」。就我看到的台灣,有原住民文化,有日本文化,而絕不僅僅是未死的民國,更不是未死的中華民族。就如現在還有相當部分的台灣人懷念日本統治一樣,大陸人對台灣的「某種鄉愁」,也是一意孤行、一廂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