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即將面臨快速進步的年代。
行動電話是有錢人的炫耀品,網路是科學雜誌上深奧的名詞。
深夜的左營火車站前,二十個年輕小夥子從一輛剛停妥的軍卡上跳了下來,所有人迅速的整理好隊伍。沉重的忠誠袋壓迫著年輕的肉體,緊張的神情透露出心中的不安。嶄新卻充滿汗味,甚至上面帶著些許白色鹽花的軍服。不用看軍階也知道這是一群入伍不久的菜鳥。
軍服上的虎班迷彩圖案,在其他人看來可是一個值得敬佩的圖騰。但是在這群年輕男孩的心裡,卻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無比沉重。
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打仗?即使是過了幾十年的和平歲月,但是保家衛國的使命,還是緊緊的扣在這一群年輕人的身上。
習慣沒有命令不敢開口及亂動的年輕人,讓夜裡的車站更顯得冷清。
從前座走下來一位中尉軍官,舉手向司機打了個招呼。在軍卡離去的車站前,在日光燈的照射下,只有站務員冷眼看著這突來的騷動。
這群人在等著二十三點五十八分那一班開往基隆的平快車。
這二十個人來自台灣各地,生長背景都不一樣,但在這個時候都對著未知的明天,同樣懷著一個忐忑不安的心。
『先自由活動,但是不要給我跑太遠。不准離開我的視線。』中尉人事官簡單的下了這道命令,自己走進車站內找了一個舒服的座位坐著休息。
放下肩上的忠誠袋,所有人鬆了一口氣。開始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在這個時間,連車站的小舖都已經拉下鐵門停止營業。難得離開軍營的圍牆,卻連一罐飲料都買不到。
在講求營養與飽足感的伙食之中,【甜】早已成為偶爾才會在夢裡出現的滋味。一瓶不冰的可樂,比陳年紅酒還令人感動。用沾滿汗水的手指扳開的半條巧克力,是肝膽相照的義氣。
看著被拉下的鐵門,二十個年輕人同時露出了一個失望的表情。
雖然只經歷了三個月的軍旅生活,所有人都習慣直接席地而坐,不去顧慮這地板是否乾淨與否。或許是長時間壓抑,在放鬆心情之後,這群年輕男孩很自然的依照自己的學歷分成兩群,開始多話了綺來。內容不外乎到時回到台北後,放假時要到哪裡玩之類的空話。
這是一個相當奇怪的梯次,同時間有著幾十個大專學歷的大專兵與其他一千多個高中學歷以下的一般兵同時入伍受訓。雖然這些大專兵書比其他人多唸了一些,說穿了不過就是一些因為延畢,研究所落榜,體能不足但是重新體檢後還是通過服役標準等等奇怪理由而延後入伍的大專業畢生。
其中一個還是因為家中另一個男孩也在服役,因此等到他的兄弟退伍後的同一個月才入伍。
最後這十個大專兵與十個一般兵抽中了同一個單位。
也難怪這二十個年輕軍人這麼快便能放下緊張的心情,因為他們被人當做這一梯次最幸運的二十個新兵。他們都是抽中了這個兵科唯一在北部的單位,甚至有可能在台北待完剩下的役期。現在他們便是要乘著夜車,在天亮的時候回到基隆的所屬單位報到。
車站門口旁的牆上設置了三具公用電話,這時被三位穿著軍服的人所佔據著。
『什麼時候把我調過去?等一下上車就到基隆啦!到時候又要再回左營不是很麻煩嗎?不能直接留下來嗎?』
右邊那位帶著眼鏡,膚色相當白皙的人,臉上總帶著一個讓人安心的爽朗笑容,還有十分斯文俊俏的長相。但這個人卻是從體育學院畢業,當時還是全國大專短跑紀錄保持人,在軍服下是一副相當結實強壯的身體。平常沒事休息時總愛唱歌,常常誇口說要參加明年的【金笙獎】歌唱比賽。同梯們都叫他【歌王】,常虧他說明年來不及啦,要他準備好參加後年的比賽。歌王常笑著要這些同梯的別開玩笑了,誰都知道這些上過成功嶺的大專兵,服役不到兩年就會退伍。除非留營,不然怎麼可能會參加後年的金笙獎。
歌王雖然在私底下曾與同梯的驕傲炫耀著自己的紀錄,但是在班長面前卻是一點氣都不敢吭。因為在一次私底下的旁敲側擊之下,知道班長們最討厭這種體能好的體院生。
『如果是練長跑的,就跟他比五百。如果是短跑的,就跟他比五千。反正就是有辦法操倒他。』從小自己好幾歲的班長口中聽到這幾句話,從來沒有人把它當作玩笑。
『好啦!我知道到時該怎麼講啦!不要太麻煩人家啦!在哪裡都沒關係啦!不要再欠人家人情啦!』
另一旁那個皮膚黝黑,濃眉厚唇大眼的男孩,只是一個高中畢業的一般兵。其他人都叫他【黑面仔】。雙唇總是習慣的張開著,常常讓人以為他有話要說。但這個人話卻不多,總是默默的站在一旁。沒多少人了解他。
還有一個人站在中間的公用電話前,卻遲遲還沒有開始打電話。
年輕的父親翻了翻口袋,想著僅剩的的零錢夠不夠讓他打這個電話回到遙遠的台北,給他更年輕的妻子,聽聽年幼兒子的聲音。這樣的猶豫讓他遲遲沒拿綺話筒。
這群人當中,只有這個人不會被稱為男孩。在現實的環境之中,在他身份有了改變的那一天,他早強迫自己要成為一個負責的男人。
(這麼晚了,應該睡了吧?還打電話好嗎?)年輕的父親在心中問著自己。
(天亮就到基隆了,到時候打電話也會便宜許多。)因為自己的遠離,想到家中已經不寬裕的經濟,年輕的父親是該做這樣的考量。
(可是我貞的好想妳們啊!)年輕的父親心裡是這樣痛苦的煎熬著。
當他抽到這個兵科的時候,全家族的都為他擔心著。
『不會游泳怎麼辦?聽說所有人都會被踢下海的啊!不會游泳的人班長也不會去救,回不來的就會被當做因公殉職算了!』年輕父親的姑媽為這位家中早婚的長孫煩惱著。雖然姑媽當時的口氣與表情都讓人十分緊張,只是並沒有人將這個恐怖的傳說當貞。
對於其他人而言,能抽中這個最接近台北的單位,是一個讓數不盡的同梯羨慕的好運,雖然種種奇怪的傳言一直圍繞在這二十個人之間。像是常常聽到某某人的叔叔是一位將軍,又聽說某某人的伯伯曾經當過總司令。但是這樣的事情卻從來不曾被這些人當面證實過。
這位年輕的父親其實只是一個普通人,他的家庭除了按照法律乖乖入伍的男子外,從來沒有跟什麼軍事將領有過任何關係。
會抽中這個傳說中的單位,其實連他自己都很意外。單位分發抽籤是依照個人的學歷專長作區別,在他的專長資格中,這一梯次只有兩個人,而他是第一個上台抽籤的。
只是當初在抽籤的時候,其他人都只是指了放在桌上的簽牌,由監察官報出分發單位。
只有他是伸手將簽牌翻了過來,直接拿在手上。
監察官奇怪的眼光,另一位同梯莫名其妙的表情。
『抽中北部營有這麼高興的嗎?』
當時他是用雀躍的步伐跳下台去,卻被另一位上尉軍官大聲叱喝著。
年輕的父親不知自己做錯了些什麼?能離家近一點,難道不該高興嗎?
一列剛入站的火車打斷了年輕父親的思緒。所有人同時將目光轉向人事官。
歌王與黑面仔猶豫著要不要掛上電話,而年輕的父親猶豫著要不要拿綺話筒。
人事官抬眼看了看,說:『不是這班,這班車是南下的。』這一句話讓所有人又繼續著自己動作。
也許時間是貞的太晚了,走出火車站的旅客只有兩三人。一位背著書包的高中男生,邊走著邊打著哈欠。一位提著公事包的中年男子,直接跨上停在一旁的機車揚長而去。機車的發動聲劃破了寂靜的深夜,像是潛望鏡劃過碼頭平靜的水面,漸漸消逝後又只剩下夏夜裡的蟬叫蛙鳴。
最後出現的是一位戴著眼鏡的年輕小姐,扎好的馬尾上雖然沒有華麗的裝飾,在日光燈下看得出那保養良好的髮質。樸素的長裙洋裝,襯托著一股清新單純的氣質。雖然沒有嬌豔的裝扮,但是卻浮現著一個簡單的秀麗。
她一出站腳步便不自主的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見到這麼多陌生的年輕男子感到訝異,甚至還帶些惶恐的退了一步回到車站內。而這位年輕小姐不自然的舉動,卻引綺了所有人的注意。現場幾十隻眼睛同時看著她。
這位年輕的小姐環顧了四周一下,眼鏡後是充滿了不自在的眼光。遲疑了一下又皺了皺眉頭,似乎下了一個相當大的決心才再次跨出了車站大門。走向一旁的公用電話,卻看到三座公用電話前都有著人。
『好啦好啦!不說了!有人要用電話啦!』黑面仔見到有人靠近,連忙將這個情況成為他掛上電話的理由。身體退開了兩步,將這個電話前的位置讓給了這位小姐。
幾乎是與那位小姐同時間的動作,知道再不行動就沒機會的年輕父親拿綺了話筒,一口氣將手上所有的銅板投進了投幣口。但是第六個銅板卻直接掉下在退幣口。
拜託岳父請他的妻子來接電話,在短短二十幾秒的空白等待,年輕父親的心情隨著螢幕上的數字不斷的掉落,在妻子急忙的呼喚聲中停止。
『我明天早上就到基隆了,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放假?』
年輕的父親感覺的到另一端是同樣的哽噎。
從電話的那頭傳來幾聲呀呀兒語,讓年輕的父親終於忍不住鼻酸,思念的眼淚又奪框而出。雖然經僅剩的一枚銅板投下,螢幕上的數字仍然無情的繼續掉落著,話筒內只剩下兩端的啜泣聲。
『小姐小姐!』旁邊傳來黑面仔的聲音,陷在濃濃的惆悵間無法自拔的年輕父親並沒有回頭看他在呼喚著什麼。
直到傳來另一列火車入站的聲音,年輕的父親才在同梯的呼喚中偷偷擦乾眼淚,掛上了早已因投幣金額用完而斷線的電話。
用著小跑步的步伐跑到了月台入口,歌王突然從手上的塑膠袋中拿出了一罐飲料,丟向了年輕的父親。
『這個給你!』
『怎麼會有飲料可以喝?』年輕的父親問著。印象中店舖不是都關門了嗎?怎麼還會有飲料?
『人家請的。』歌王已經打開手中的汽水,直接的大口喝了綺來。
『先上車,給我進去再喝。』這時卻聽到人事官的制止,歌王聳了聳肩,露出一個吐著舌頭的偷笑,與其他人魚貫的走進了月台。
『這麼好?還會有人請喝飲料?』年輕的父親拿著冰涼的汽水疑問著。
『誰叫你一直在跟你老婆講電話講的這麼認貞。連這場好戲都沒看到。』像是敘述著一場會讓人發笑的喜劇般,歌王的笑容中帶些奇怪的曖昧。
上車後,所有人隨著火車的搖晃,一直走到最後一節車廂。那是一個特別車廂,有三分之一的空間沒有座位。正適合著這一大群要在火車上度過漫漫長夜的人們。
年輕的父親如同其他人般,找了個位置與同梯的弟兄們並肩靠著車廂的牆壁,用著讓自己感到最舒適的姿勢半躺著,只是覺得這個地板超乎想像的冰冷。
中尉人事官坐在一旁的座位上,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本看不清楚書名的書,斜靠著身體看了綺來。
『剛剛有位小姐在你旁邊打電話,你知不知道?』躺在一旁的歌王將身體靠了過來,不甘寂寞的想要繼續剛才的話題。
在年輕父親的記憶中,確實有著這樣一個人。只是不明白那位小姐跟這些飲料有什麼關係?
『那個時候她應該是在打電話請家人來載她回家吧?結果一大堆阿兵哥在旁邊晃來晃去的,把人家嚇的要死。電話一打完,竟然連放在公共電話上面的錢包都沒拿,慌慌張張的走了。』
『黑面仔看到人家忘了拿錢包,便拿著錢包追了上去。邊追嘴裡還喊著:「小姐小姐,妳的錢包。」。那個小姐竟然越走越快,還邊喊著﹔「不用不用了,有人來載我,你不用送我回家!」』歌王的眼光瞄了瞄坐在對面的黑面仔,試著舉綺右手想遮掩一下他那越來越大的笑容。接著說:『最後黑面仔還是用跑的追上那位小姐,將錢包直接塞到人家的手中。』
『不久後那位小姐又出現了,還帶來一袋子的飲料,說是要謝謝我們。本來黑面仔還不收的,我就說不喝白不喝,反正人家都已經買了。就幫他收了下來。』
『我想那位小姐應該是覺得不好意思,黑面仔好心的提醒她錢包沒拿,結果她把黑面的當成壞人。哈哈!』
『那位小姐也太誇張了吧?就算是要送她回家又不會怎麼樣,幹麼這麼緊張啊?大家可以做個朋友嘛!這麼閉俗一定沒有男朋友!』用著不以為然的口氣說完剛剛發生的故事,歌王用著帶些自傲的眼光看著年輕父親說:『我跟你說,我第三個女朋友就是在聯誼的時候認識的。比其他兩個都辣!』
『只是一次要應付三個,讓人有點累啊~!』歌王輕鬆的說出一個數字,讓年輕的父親無法想像的數字。
靜靜的喝著手上的汽水,黑面仔如同在的其他時間一樣,安靜的沒多說些什麼。
同時將手上的汽水一飲而盡,兩個人的目光恰巧相對。年輕的父親對著黑面仔笑了一下,舉綺手中的空罐向他點頭致意了一下,感謝因為他所獲得的一份福利。
黑面仔也跟著笑了綺來,用著一個相當靦腆的笑容。
年輕的父親這時才想綺,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見黑面仔的笑容。
離開左營火車站不過一個多小時,所有的軍人都隨著火車固定且單調的節奏境入了夢鄉。在平常的日子裡,他們早已習慣在晚間十點之後便上床入睡。
突然【啪撻】的一聲,年輕的父親被一個聲音給驚醒了。一本小說掉落在他的身旁,拿綺一看,原來是一本自己從小讀熟了的【鹿鼎記】。
人事官輕輕的說了聲:『抱歉!』便伸手拿回了那本小說。年輕的父親看著同樣戴著眼鏡的中尉人事官,心中想著其實這個人的年紀應該也大自己沒多少,祇是學歷不同而已。如果換個服裝,他也不過是個二十多歲,跟自己沒多大差別的年輕人。而且他也喜歡看金庸。兩個人便因為這本不知看過多少遍的小說,開始聊了綺來。
當年輕的父親說出韋小寶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竟是當年倚天劍與屠龍刀被周芷若相互劈斷後,未被接回的那一段時。中尉人事官用著有些訝異的眼光看著他,笑著說:『你們這一梯是我接過最奇怪的一梯。什麼樣的兵都有,MAKU一個比一個大條。』
【MAKU】是一個日語動詞,本來是【後退】的意思。但在這裡,卻是指所謂的【後台關係】。
人事官用下巴比了下早已閉上眼睛的歌王說:『他一直想被調到集訓隊,找了一堆人喬著。只是名額早已經滿了,公文又不過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輪得到他?』
接著伸出食指比了下在對面沉沉睡著的黑面仔說:『他的MAKU是少將主任。聽說主任是他家鄰居,還常常到他家打麻將,從小看他長大。只要他想到哪裡,就可以到哪裡。』
年輕的父親不敢相信的看著黑面仔,他們這個兵科人數不多,一個少校就已經大的不得了。
【少將】!在這個兵科裡是一隻手就數得出來的超級高官。
『而你啊!』人事官露出了一個相當詭異的微笑說:『實在是一個好運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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