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裴靖。
認識裴後他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會去在乎別人,原來自己還有愛人的能力,原來這個世上還是有人會在乎、保護自己的,所有以為已經消失、不曾有過的情感,都因為裴的出現才讓他再度感受到。
當他看見裴的眼裡映著他的身影時,他才能深刻體會到,原來自己還是活生生的,而不是個隨波逐流的活死人。
工作的事也好、日常生活的爭執也罷,凡是和裴靖一塊做的事,流宇都覺得很有趣,不像以前一樣索然無味,做什麼都覺得無趣、提不起勁兒。
一直以來,流宇從不曾執著過什麼,包括自己的性命。
只接最危險的工作並不全是對自己的自信,有一半原因是覺得就算死了也沒差,畢竟這個世界沒有令他留戀的人事物,即使他忽然死掉,大概也不會有人為他掉淚。
在裴出現之前,他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原先他還以為,對裴靖的感情還不至於影響自己的生活方式,會喜歡他多半是欣賞他的個性、以及傲人的本事,難得能遇到棋逢敵手的對象,難免會讓他感到新鮮有趣。
直到發生郵輪上那件事為止,那一刻他的心像被撕裂般疼痛,甚至就快要克制不住殺人的衝動,若不是裴靖及時阻止他,要不是他意識到裴靖的性命危險,當時他不惜同歸於盡,也要直接炸了那艘該死的船。
何時他改變了?懂得顧慮別人的安全,飽受恥辱自敵人面前逃走──若是以前的他,寧願死也要反咬對方一口。
「這是你自找死路!」愛莉洛怨懟的吼著,她身後數名保鑣湧上,欲抓住流宇和裴靖二人。
「流……」裴靖擔心地望向緊抱自己的青年,雖然頭已不像方才那般疼痛,但是強烈的暈眩感反而令他極為難受,遲遲無法恢復。
流宇彎了彎唇,彷彿是在要他安心,當保鑣們一舉撲上來時,他不慌不忙地自褲子後袋拿出一顆手榴彈,用嘴咬開拉環,用力朝他們投擲過去。
落在愛莉洛腳邊的手榴彈在他們來不及驚叫前,噴出詭異的粉紅色濃煙,不消多久的時間便籠罩了狹小的書房。
撲鼻而來的香甜氣味讓愛莉洛深感不妙。「是麻醉彈!快摀住鼻子!」
可惜警告來得太晚,保鑣們一個接一個倒地,臉上淨是昏昏欲睡的表情,愛莉洛還不小心踢到倒在她腳邊一人。
「可惡!」努力搜尋著流宇與裴靖的身影,無奈煙霧太濃,徒勞無功。
忽爾,「砰!」玻璃碎裂聲響起,濃煙也在此時緩緩散去。
愛莉洛捂著口鼻,當煙霧全數散去後,眼前早已不見流宇和裴靖的身影,而一旁直通院子的落地窗也碎了一地,她憤慨難抑地追了出去,四處張望卻不見人影。「黑.崎.流.宇!」
預測流宇和裴靖應該還在邸內,愛莉洛立刻用通訊器和其他警備人員聯絡,要他們徹底搜查大屋內外。
正當一片混亂之際,就在某個沒人注意到的圍牆旁,兩道身影動作俐落地翻牆而過,順順利利地離開高崎屋邸。
「流!」
雙腳才剛著地,就看見先自己一步跳出圍牆的流宇往前倒去,裴靖眼明手快地扶住他,發現他臉色一片蒼白,碰觸著流宇身體的手掌觸摸到詭異的濕潤,伸手查看,赫然驚見竟滿掌鮮血。
拉開深色西裝外套,裴靖這才發現流宇左半身的布料已經徹底染紅,流了這麼多血,難怪他的臉色如此蒼白。「流!你振作點!」
眼瞼掀了掀,流宇心力交瘁地靠在裴靖身上,連抬眼看他一眼的力氣都沒有。「抱歉……本來還打算……帥氣地……將你帶回去……好趁機讓你……愛上我……」
「你這傢伙……」這種危急時刻,他居然還有心情想這種事,裴靖不知該氣還是該笑。「你的手機呢?我聯絡吾妻先生來接我們。」
「喂,裴……」
「嗯?」
流宇伸手拉下裴靖的頭,兩人鼻尖對著鼻尖,距離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鼻息。「幸好……」
「什麼?」為兩人貼近的距離而酡紅臉,裴靖難得沒有彆扭地推開流宇。
「幸好……你沒事……」虛弱地說出這句話,流宇便因失血過多,昏厥在裴靖懷裡。
裴靖在聽見他的話剎那怔住了。
明明傷重到快要失去意識,還不忘關心他嗎?裴靖苦笑著凝視懷裡的青年。
以前打聽流宇的消息時,忘記是誰說過他對搭擋的生死根本不在乎,忘記是誰說過他有多麼冷血無情,忘記是誰說過他只在意工作的完成與否,以往聽過的傳聞裴靖幾乎都忘光光了。
因為,再也沒有人比待在流宇身邊一年的他,對現在的流宇更加瞭解了。
之前一直無法肯定流宇話裡的真意,如今裴靖終於徹底感受到了,那份再真切不過的情感,深深地在他心裡溶化、發酵。
骨節分明的修長指頭滑過流宇凌亂的瀏海,裴靖情不自禁地用力抱緊他。「算我輸給你了……你果然是最厲害的。」
「他夢囈的好厲害。」
似遠似近的男性嗓聲傳進耳裡,是他最熟悉的冷然語氣,隱隱透露著一絲關心。
「別擔心,這小子真的只是貧血昏倒而已。」
哭笑不得的粗啞男聲充滿無奈,似乎對正在質問他的男人的憂慮感到無可奈何。
同樣都是讓他感到熟悉的兩道聲音,他卻在聽見冷峻男聲時,心微微激動著,鼓動聲也不自覺地加快,為的是什麼?
那個聲音的主人……是裴靖吧,那麼另一道聲音就是鬍子大叔囉?這麼說來,裴已經沒事了……太好了……
明明很想做個一如愛莉洛所說的,那樣冷酷無情的人,但是一到緊要關頭,著實不希望有誰為了保護他而失去性命,尤其對方是裴。
那種後悔莫及的心情,已經不想再有了。
「你沒忘吧?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值得信賴的!」
記憶深處響起的幽然沉聲震動他的耳膜,讓他再也聽不見周遭的交談聲。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但是,若能找到唯一一個值得信賴的人……
「別傻了!你以為你有那個資格嗎?」
埋藏在內心深處許久的過往記憶,一股腦兒地湧了出來,猶如跑馬燈般一幕幕掠過他的眼前。
那雙將溫度傳遞至他冰冷的身體的手臂主人,就在他眼前,躺在一地的血泊中──雙眼,充滿怨恨地瞪視著他,像是在譴責他……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我沒有殺你!我沒有殺人──!
「流!」
如雷貫耳的重重呼喚拉回墮落至夢魘中的流宇,猛然大睜的黑瞳溢滿來不及掩藏的恐懼與絕望。
深眸映入裴靖憂心忡忡的神情,流宇眨了眨眼,遲了好幾秒才意識到自己的所在地,天花板上熟悉的花紋,房內的物品擺設,還有身下這張特別加大的軟床,在在說明了他現在正躺在自己房裡的床上。
「裴……我怎麼了?」跳出圍牆後就沒有記憶了,他昏倒了嗎?
審視流宇恢復平靜的神色,裴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你失血過多昏倒了,現在感覺怎麼樣?」
「真糟……全身無力……」試著想抬起手,卻使不上半點力,流宇苦笑。
裴靖自責地黯下臉色。「是我拖累了你。」
「別那麼說……你不也為了保護我而受傷嗎?萬一在船上被抓走的人是我,也不知道愛莉洛會怎麼凌虐我……哈哈……好痛……」流宇本想輕鬆地開玩笑,好讓裴靖別那麼自責,誰知不小心牽動傷口,痛得他頭皮發麻。
「這種時候你還有力氣開玩笑,快睡吧!」緊繃的肩頭終於放鬆,裴靖為他撥開前額凌亂的瀏海,動作十分親暱。
溫暖的指尖似有若無地碰觸他的臉,流宇閉上眼,一臉舒服。「好舒服……」
「嗯?這樣嗎?」裴靖直接將掌心覆蓋他的額頭。
流宇勾唇微笑,「是呀……好溫暖……」
不管是虛弱的流宇,還是撒嬌的流宇,這都是裴靖第一次看見,忍俊不住地揚唇,裴靖將另一手覆上流宇的臉頰。「你的體溫下降了,是失血的關係。」
「是嗎?我以為是你體溫上升了。」閉著眼睛的流宇促狹道,沒有發現裴靖在聽見他的話時,眼神驀然沉下。
「又不是小孩子,睡你的覺吧!」
流宇呵呵低笑數聲,沒幾秒後就在裴靖傳遞給他的溫暖中沉沉睡去。
「真是沒防備。」凝視流宇像小孩子般的睡顏,裴靖沒好氣地嘆息著。
這時候,房門被無聲無息地打開,吾妻出現在門口。「裴,流怎樣了?」
「醒了,又睡著了。」
「是嗎……那你該出來了。」吾妻語氣沉重地說完後,便率先轉身離開。
輕蹙的眉充滿無奈,裴靖再看了眼熟睡的流宇,像是在確定他不會醒來後,才起身走出房間。
他沒有發現,在將房門帶上的剎那,原本應該熟睡的青年驀然睜開眼。
走出房間時,吾妻就站在房門外等他,二人一聲不吭地走至客廳,吾妻用眼神示意他坐下,從桌底拿出醫藥箱。
「把衣服脫掉。」頭也不抬地說道。
果然被發現了。裴靖在心底嘆息,順從地脫掉衣服,左肩被箭矢貫穿的傷口已經冒膿,傷口四周的皮肉甚至泛著暗色。
「該死!那個女人居然任由你的傷口潰爛!」吾妻一邊低咒,一邊替裴靖消毒、擦藥。
「再怎麼說我都是她的仇人,她當然不可能替我包紮啦。」比起吾妻憤憤不平,裴靖倒是顯得不以為然。
瞥向裴靖的背部,在看見那上頭為數不少的猙獰傷痕時,吾妻詫異地瞠大雙眼。「她還對你動用私刑?」
瘀青、割傷,交錯在如玉石般滑順、柔嫩的背上,破壞了原本的美感。
「都只是些小傷。」頭痛暈眩的症狀褪去後,裴靖也稍微想起被抓之後的事。其實也沒啥大不了的,就是挨揍而已,照三餐侍候他,等到他意識漸漸消散時,再趁機催眠他。
被催眠後所發生的事他也記起來了,毫不留情地攻擊流宇,冷眼看著流宇一邊應付他的攻擊,一邊思索著該如何救他。
那個傢伙……那種時候居然還有餘裕考慮他的事,真是教人不得不佩服。
吾妻呿了一聲,繼續替裴靖上藥。
「對了,吾妻先生,關於流的夢話,你知道些什麼嗎?」裴靖想起先前流宇在睡夢中喃喃自語「我沒有殺你」這句話,還有他醒來時太過絕望的眼神,讓人不得不在意。
「流開始做這個行業至今也差不多六年了,這期間最多只有他把人打得半死的情況發生,並沒有發生誰死了的事。」因為流宇接的都是比較龐大的CASS,相關後續情報自然比較多,這其中並沒有殺死人的情況出現。
「那就是流進這行以前的事囉……」就算想查也沒得查,流的過去彷彿被鎖在上了好幾道鎖的鐵盒裡,即使用撬的也撬不開。
和夏木說的那件事有關聯嗎?裴靖想起夏木所說的「搶劫集團」的情報。
「吾妻先生……你對流的事,到底知道多少?」再怎麼說,吾妻也是這行裡數一數二的情報販子,怎麼可能對流以前的事完全不知情呢?
為裴靖包紮好傷口後,吾妻與他面對面,嘆息。「在我跟流第一次見面後,我確實有去查過流的消息。」
「結果呢?」
「怪的是,無論是他的家世背景、還是他過去的經歷,全是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怎麼可能?」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有過去,不論是家庭背景、或者是在學記錄等等。
「沒錯!簡直就像被特意抹消似地。」點了根菸,吾妻如此猜測。
「特意抹消……誰會那麼大費周張?又為何要抹消流的過去?」裴靖深深感到挫敗,和流宇最親近的人是他,他卻對流宇的事什麼都不知道。
「這……」
「喀。」輕微的開門聲打斷他們兩人的交談,兩人有致一同地循聲看去,竟見流宇倚在門邊,冷眼斜睨他們。
「那是怎麼回事?」
透過百葉窗洩進房裡的陽光,遮掩著背窗而立的男人的面容,男人雙手支撐在身後的窗檯,雙眸微閉、薄唇輕揚,讓人猜不透他此時心裡正在想些什麼。
不知經過多久,房門被悄然打開,男人也在同時睜開深邃的雙眼,抬眸注視無聲進入的男子。「你來啦。」
男子俊雅臉龐鬱沉,微垂下的眼瞼隱藏他眸中不為人知的悲愴。
「情況如何?天海。」
夏木天海擰著眉,身體聽著男人冷沉的聲調不自覺地緊繃。「愛莉洛已經和『他』接觸了。」
「哦?情況如何?」
「傳回來的報告中提到,愛莉洛傷了『他』。」
「那個女人還不死心嗎?真是有勇氣啊……」男人聽著,唇畔的笑容愈來愈深。
「我想他們應該有拿到高崎的犯罪記錄,這兩天就會聯絡我了。」夏木垂著頭,不敢直視男人。
男人關上百葉窗,房內頓時一片黑暗,男人的眉眼在黑暗中掀開算計的笑痕。「天海,不要太掉以輕心,你用來偽裝的身份應該已經被拆穿了。」
夏木要笑不笑地撇了撇嘴,「這是你早就料到的事,不是嗎?」
「你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很大的不滿。」男人低沉的輕笑聲在狹小的房內輕揚。
「我不明白你為何故意委託他們調查高崎?」高崎的身份非同凡響,他難道沒想到一但逮捕高崎左一郎,上層會有多大的反彈嗎?
「小傻瓜,只要有那些犯罪記錄,高崎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犯罪者而已,對我來說,高崎只是為了要測試『他』這些年來成長得如何的餌罷了。」
「你這個餌未免太高級了吧!」真不敢相信他居然把如此嚴重的事,說得這麼簡單。
「因為『他』有這個價值呀。」男人緩步走至夏木面前,比四周還要黑暗的深色眼眸直勾勾地盯著夏木淡色的瞳眸。「你說……在『他』身邊有個男性搭擋?」
點了點頭,夏木不敵他銳利的眼神,率先移開目光。「從他們之間相處的氣氛看來,看得出他們的關係匪淺。」
撫著下巴,男人若有所思地低喃:「是嗎?那傢伙居然和男人……哼哼哼……」
「蓮?」
「一段時間沒見,他已經改變那麼多啦……是日子過得太幸福的關係嗎?」男人喃喃自語著,隨著他的低語,厚實的大掌覆上夏木的頸項。
夏木惶恐地看向男人猙獰的雙眼,感覺男人的手掌漸漸收緊。「唔……蓮!」
對夏木的呼喊置若恍聞,男人沉沉笑著,手勁也愈來愈用力,完全沒有注意到夏木的臉色愈來愈鐵青。
氧氣吸不進肺部,夏木扭曲著面容,儘管痛苦,卻始終沒有出手阻止男人殘酷的行為。
「真是太不應該了……居然自己過得那麼幸福……」笑容愈來愈嗜血,徹底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的男人,直到聽見耳邊一聲壓抑的悶哼時驀然回神,發現夏木已經因為缺氧而臉色死白。
放開箝制的五指,夏木全身無力地往前傾倒,男人伸出雙臂將他納入懷裡,任由他在自己胸前低低咳嗽。
「知道足以威脅自己的犯罪資料落入別人手中,高崎絕對不會善罷干休,不過我想他應該奈何不了『他』,你明天就叫愛莉洛回來,不要再插手管高崎的事,也不准再跟『他』有所接觸。」
沒有任何道歉或安慰,男人的聲音依舊冷酷得教人心寒。
夏木靠在他懷裡,眼裡流露著深沉的痛苦。「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