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
我有個絕對無法說「愛」的男人。
即使世上只剩下我和他,就算下一秒我將要死去……
「我愛你」──這三個字絕不能說出口。
離他僅僅三步之距的男人,穿著黑藍色、繡著龍騰與槿花的中國長衫,前額稍長的瀏海俐落抓起,偶爾落下幾撮髮絲在他飽滿的額頭、深邃的夜眸前晃動,為男人本就俊美優雅的相貌添加狂野。
他們就在一間夜間制咖啡廳的吧檯前,對歧般面對面凝視彼此。
在眾多出色的男男女女間鶴立雞群,不單是因為男人那令人難以直視的美貌,更因為他身上自然散發的王者氣息。
這樣一個氣質非凡的男人,不應該站在這個充滿金錢交易的地方。
「嶺,跟我回去。」
連上帝都會沉醉其中的磁性美聲,被呼喚其姓名的人又怎可能抗拒得了他的魅力?
然而藤城嶺的反應,不僅讓眼前的男人無法置信,也讓店內其他客人與服務生當場傻眼。
「如果你想把我帶出場,就掏出錢來。」嶺恣狂冷傲的唇噙著燃燒中的菸,慵懶的眼神像是把男人視若無物。
「嶺!」男人抓住嶺正要拿菸的手,將他扯至自己面前,極近距離地怒視他平靜如昔的眼神。「你為甚麼要這樣作賤你自己?!」
「我想你搞錯了。」嶺不慌不忙地推開躁怒的男人,「我是冰戀的NO.1,我以為我工作為榮,何來作賤自己之說?」
「出賣自己的身體,張開雙腿讓人上、或者只要別人付出錢來就願意上對方,這種跟妓男沒甚麼兩樣的工作,哪裡值得你驕傲?!」男人怒極大吼,毫不在意自己有多麼引人側目。
他低蔑的汙辱並未讓嶺發怒,他反而將身體往後倚著吧檯桌子,笑容輕佻。「或許就像你所說的,不過與其待在你身邊,我寧可過這樣的生活。」
無論如何,絕對不露出動搖的表情。
絕對不讓你看見──我內心那份無比熾熱的感情。
寧願讓你厭惡我、看不起我──
巧妙地將所有情感隱藏在看似玩世不恭的笑臉下,嶺在很久以前就發過誓,絕不會褪下在男人面前佯裝的假面具,無論會有多麼痛苦。
看著男人受傷的表情,嶺有股衝動想放棄自己所堅持的決定;然,只要意識到男人肩上背負著的特殊身份,那股衝動頓時冷卻下來。
堅握在身側的拳頭,指甲陷入掌心,嶺卻絲毫不覺得痛,細微的痛楚令他更能平復內心激動的感情。
「你真的那麼希望我回到你身邊嗎?」嶺問道,當他看見男人投向自己的目光是那麼熾熱時,不須男人回答,他也明白其中的回應。
「要我跟你走也不是不行。」
原諒我,除了傷害你……我別無它法。
「嶺?」
嶺雙手搭上男人的肩,在他耳邊吐息曖昧,沙啞迷人的嗓音蠱惑著:「你是香港最大的王氏財閥未來繼承人,只要你開口,有甚麼事你辦不到?」
男人聞言,剎時刷白俊顏,望著嶺對他笑顏柔媚,甚至在他唇上印吻,他卻從腳底開始發冷。
「吶、響,只要你和我簽下專屬契約,我就是你的了。」
這是我……傷害你的懲罰。
《響》──
無法忘懷過去的人……是我。
從何時開始,單純的情誼轉變成慾望──
想要緊緊擁抱著你。
眼前用滿不在乎的笑容說出殘酷話語的青年,真是從小到大、最瞭解彼此的藤城嶺嗎?冷漠的眼神、像冰般的聲音,都已不再是他所熟悉的了。
深棕色的短髮及頸,帶著粗糙卻滑手的觸感,那是他常在陽光下活動的証明,健頎的身段搭上古銅色的膚色,粗獷之中又顯得性感。
鮮明的五官流露他特有的強勢氣質,如狼粗悍的目光,凝視時彷彿要將人看穿──
明明該是生活在陽光下的男人,王響實在想不透他為何要做這種不入流的工作?
年幼時他們明明那麼親密,是從何時開始,嶺漸漸離開他?他錯過甚麼改變嶺的重大事因?
「我們是活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腦海驀然浮現高中時的嶺,在櫻花飛舞的樹下,嶺就像隨時可能消失的幻影。他當時並沒有看清嶺的表情,也無法理解他話裡的意思。
被收養的嶺在高中畢業後立刻搬出去,大學資金以及到目前為止的生活費用,完全倚靠他自己,從未說過半句苦。
他知曉嶺的性格比普通人還要高傲,他的自尊絕不允許自己表現弱勢,一直以來他都很敬佩嶺,能夠如此堅持自我格調。
但為何,他們之間的距離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遙遠?
是甚麼原因讓嶺拒絕他?
「響,我跟你介紹一下──」
似曾相識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勾起王響幼時遺忘的記憶,六歲時父親牽著一名身形憔悴的小男孩來到他面前。
「他叫嶺,以後會一直住在這裡,你要和他好好相處哦。」
父親拉著嶺的小手交給他,那是他們第一個開始,後來的日子他們就像親兄弟一樣形影不離。
「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永遠在一起。」
對了!升上高中後沒多久,嶺對他如此說道,也漸漸和他疏遠起來……
「他和你不一樣……」
響皺起眉,存在於更深層的記憶甦醒了。
有個既不陌生也不熟悉的男子,取代他的地位佔領嶺的身側,那個原本應該屬於他的位置;那名男子曾對他說了些話……印象該是很深刻才對,但他卻忘記了。
想起來,他必須想起來才行!
「響,如果無法接受就離開吧。」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打斷響的思緒。
「嶺……」他怎可能接受這種金錢交易的關係!嶺多半也明白這點,才故意以此刁難。
此刻嶺所揚起的輕蔑冷笑正說明了這點。
「你走吧,這種地方不是你該來的。」嶺別過頭,一副不想再多看他一眼的神情。
響見狀,瞭解嶺個性的他深知嶺不會改變主意,於是放棄地走向門口,在他打開門時,他轉頭又看了嶺一眼。「如果你真的討厭我,請你看著我的眼清清楚楚地告訴我。」
嶺全身倏地一震,遲疑了三秒才看向響,以再堅定不過的神態、語氣說──
「我討厭你,我以後再也不想見到你。」
「那是騙人的吧。」正在櫃檯內清洗咖啡杯的青年低聲說道。
嶺看向他,面露困惑。「什麼?」
「你說你再也不想見到那個男人……」青年頓了下,藏在黑框眼鏡下的雙眸淨是笑意。「是騙人的吧。」
「為甚麼這麼說?」嶺語氣幽然地問。
「要是你真不想見到他,又何必在把他趕走後失魂落魄地盯著門口呢?」青年賊兮兮地取笑一臉窘意的嶺。
「你幹嘛老是看穿別人的心情…」嶺抹了抹臉,顯得十分懊惱。
聳聳肩,青年手腳俐落地沖泡咖啡,沒多久,一杯香味四溢的咖啡推到嶺面前。「既然捨不得,又何必故意氣走他?」
「你不懂……」嶺以掌覆臉,笑容苦澀。「傷害他很痛苦,但是繼續待在他身邊我會更痛苦。」
「真是矛盾,明明相愛又怎麼會痛苦呢?」
嶺雙手靠在櫃檯桌上,神情充滿懷念。「我呀……是背叛了父母才活下來的,後來被響的爸爸收養,這些事你知道吧。」
「啊。」
「其實不止那樣……」
在被收養之前,他就已經認識響了,那是在父母自殺的前一年,某個商業宴會會場裡,他和響當了僅僅半小時的朋友,甚至約好以後要再見面。
現在想想,那只是不懂事的孩子隨口說說的幼稚約定,連他自己後來也忘記了,更別提響會記得。直到爸爸經商失敗,發瘋般殺死媽媽,又打算殺他……
當時他若沒有想起響的約定,或許就不會因為激烈反抗而失手殺死爸爸,也不會被響的父親收養了。
他為了不過半個小時朋友的響,背叛他的父母,當這份莫名的感情隨著年齡成長一再膨脹,改變最初的心情後,他霍然發現──
他和響之間的距離有多麼遙遠。
愈是無法放棄,愈無法抹去內心充斥的罪惡感。
「連得到幸福都不允許嗎?」青年聽完嶺的往事後喃喃自語。
「像我這種人……」有甚麼資格得到幸福?光是待在響身邊,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的笑容、聞著他的氣味……幾乎要將他記憶中父母悔恨的面容給抹去般,他無法承受!
沒有陪伴在父母身邊,為了一個不甚熟悉的朋友……苟活下來的他,又有甚麼資格得到幸福?!
「可是啊,嶺……孩子沒義務承擔父母的罪罰,」青年打斷他的自怨自艾。「爭取幸福是所有生物的權利,沒有該不該、或允不允許。」
嶺怔忡地看著微笑一如往常安穩的青年。
「因為活著,才更應該要得到幸福。」青年瞥向門口,同一時刻,響開門進入,走向錯愕不已的嶺。
「為……什麼?」
響伸手撫向嶺的臉,「我要簽下你的永久專屬契約。」
嶺張口結舌地看著響堅定的面容。一向不屑這種低級之事的響居然……
「如果非要用這種方法才能將你留在我身邊,那我就照你的意思做。」不容置喙的決定,再筆直不過的目光,在在說明了響有多麼認真。
嶺訝異地看向青年,「冷絕……」
揚唇微笑,「不要逃避。背負你所應該要背負的罪,直到你所得到的幸福洗清你的罪惡為止。」
嶺聞言,看向朝他伸出手的響,猶豫了幾秒後才伸出手握住響的手。
「如果這份痛苦注定由我來承擔……我也沒有逃避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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