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的清脆嗓音？還是那滿地的猙獰血跡？像是他的血，又不像是他的。
聞人拓蹲下身子，伸出手欲碰觸那些碎片，然而就在他的手觸上碎片平滑的表面時，他眼前彷彿看見自己伸手握住了另一個人的手腕。
如果當年他有伸出手──是不是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不同？
他從碎片反射的鏡面看見一雙冷漠的眼神，筆直地望向自己，毫無一絲猶豫與膽怯。
曾經他為有著這樣一雙冰眸的人為之著迷。那個以風暴為名的少年──嵐。
和麻生嵐相遇是在高中二年級換班的時候，從入學開始有關他的消息不絕於耳，直到高二同班，他才真正看見麻生嵐這個校園風雲人物。
麻生嵐雖然出名，但是有關他的風評全是不好的。
傳聞說他有在賣春，對象都是男人，就連學校幾位老師也跟他援交過，還有傳言說他住在援交對象的家裡……很多不切實際、真假不明的傳聞，本人沒有澄清的打算，傳聞也愈演愈烈。
向來對八卦興致缺缺的聞人拓，比起麻生嵐的種種傳聞，對他本人有更多的好奇心。
他在學校這個小社會裡是個極為突兀的存在，他無法融入任何一個團體圈子，似乎也無意去配合他人，獨來獨往的他在班上鶴立雞群，完全不在意別人對他的傳言。
聞人拓花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才被允許待在他身邊。從麻生嵐不再無視自己、到可以輕觸他的肩膀、以及呼喚他便能得到一抹微笑回應，即使花費大半年，聞人拓仍覺得非常值得。
首次在近距離凝視麻生嵐異常秀麗的臉龐，最先吸引他的是那雙與冰同色的淺灰眼眸。他注視自己的眼神太直率，冷漠的目光給人銳利感，好像打從一開始自己便被他拒絕了。
所以學校才沒人敢輕易靠近他，而不是他刻意與旁人築起一道牆。
像溪水般清澈的眼睛，讓他覺得很美。聞人拓還記得，當他這麼告訴麻生嵐時，在那張總是冷漠的臉龐上浮現微紅的色澤，使他就此無法自拔。
打從格外注意麻生嵐這個人開始，直到與他形影不離，聞人拓隱約就知曉自己將會愛上這名冷漠的朋友。
想把他佔為己有、想獨佔他所有不為人知的神情，強烈的獨佔欲讓他幾欲瘋狂；深陷在無法向任何人傾訴的禁忌愛戀中，他的生活在一瞬間變得一塌糊塗。
倏地，刺耳的喇叭聲驚醒沉浸在過去的聞人拓，手裡傳來細微的刺痛，他這才注意到方才不小心割傷的傷處又溢出了血漬。
那是他的血、還是嵐的血？一瞬間，聞人拓竟分不清楚。
或許那時他太年輕了，所以缺少承受外在壓力的堅強。
第一次與嵐牽手的羞窘、第一次親吻嵐的喜悅、以及第一次擁抱嵐的飢渴……美好的事物再多、再值得珍藏，也抵不過這段禁忌之戀被發現的恐懼。
跨過那道禁忌後，他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麼勇敢；以往在人前能夠坦然地與嵐親密相處，後來卻忍不住在意起別人對自己的議論紛紛。
他的怯弱、他的小心翼翼、甚至是後來他的撇清關係，傷害了那個純潔美麗的少年。
是他先將嵐拉進現實社會無法接受的異常戀情裡，卻也是他先放開嵐的手。
或許嵐察覺了他的臨陣退縮，所以才會主動離開他。
一只玻璃杯在他們之間滑落至地面破碎，首次被拒絕碰觸的震憾，讓他有了回到與嵐初識時的錯覺。
「抱歉──」一貫冷漠的表情毫不透露他的真正情緒，就像是要躲避聞人拓的雙眼似地，嵐迅速地蹲下身子欲拾起一地的碎片。
尖銳的邊緣在嵐修長的指頭上劃開一道猙獰的痕跡，血很快地掙脫傷口滴落在碎片之中，嵐卻恍若無知覺般地以受傷的手拾起碎片。
聞人拓想阻止他，然而伸出的手卻在中途停住，他就這樣盯著嵐用染血的手拾起地上所有碎片，然後緩緩站起身，以那雙像冰般的眼眸望向他。
已經變質的情感，再也找不回最初的純粹潔白了。
嵐並沒有出聲責怪他、或者向他怒吼，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許久許久，接著不發一語地越過他身旁，走出他的生命。
幾年過去，始終沒再有嵐的消息，本來就沒什麼朋友的嵐，自己想從旁人的口中得知他的情況，簡直難上加難，唯一的消息就是聽說他高中畢業後出國留學去了。
後來聞人拓才知曉，原來嵐早就有出國留學的打算，只是始終沒決定究竟該不該去，直到和他之間的事情發生後，終於毅然決然地選擇離開。
到底是他先放開嵐的手……還是嵐看穿他的懦弱而離開他？至今聞人拓仍找不到答案。
「可以一直在一起就好了。」鮮少表達想法的嵐，唯一一次說出他內心的感受。
當時他們就依偎在狹窄的公寓裡，看著落地窗外車聲鼎沸的街道，酷熱的陽光照射在他們身上，即使流了滿身汗還是不願意分開。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到死為止。」
不切實際的承諾在他們終於轉身背對彼此時變得可笑，他們就像個天真的孩子般，以為永遠會持續下去。
「你是在開玩笑嗎？」鵺流夜懷疑地瞪著坐在櫃檯前方的男人，鄙睨的目光就像把他當成瘋子。
「到死為止的永恆……死了以後，便沒有永恆的存在。」嗤笑著的青年嘲諷他的愚蠢、歧視他的天真。「有時限的永恆，根本不是永恆。」
別冀望那種遙不可及的奢求，連現在都不懂得把握的人，沒資格談永恆。聞人拓聽著鵺流夜這麼說著，被現實磨練得圓滑的性格再次受到崩毀。
這時他才真正明白，其實自己完全沒有成長，還一如高中時期那般異想天開。
他對嵐說出以「離開」為前提的承諾，在不得不分離的時刻到來之前，他率先打破他的諾言；原來他根本沒有回應嵐所說的「一直在一起」這份感情。
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小孩子一時興起的戀愛遊戲罷了。
直到傷害對方、直到失去嵐……他才赫然發現那個人在他心裡佔有多重的份量。
時間一直一直過去，對任何工作都得心應手的他終於創了業，年紀輕輕就擁有屬於自己的小公司；穩定的收入、信賴的客戶……他的人生已經富足。
唯一的缺憾就是少了身旁陪伴的人。
不管和誰來往，腦海裡想的仍舊只有遠去的那個人，誰也無法替代的那個人。
當初究竟是他哪裡出了錯，才會讓嵐連出國留學的事都不曾向自己提起？那雙不帶譴責的冰色眼眸，當時凝視著他時究竟在想些什麼？
聞人拓至今還是猜不透。
喀噠。
門鎖被打開的聲音驚醒聞人拓，當他發現自己的手掌滿是血時，還未感覺到痛，身後進門的人就已經先衝上前，雙掌包裹住自己受傷的手。
「你搞什麼！？弄得一手的血！」
慍怒的眼神伴隨著含怒的低語瞟了過來，聞人拓注視著那雙冷灰色的眼睛，不自覺走了神。
數年前他來不及握住那個人的手，數年後立場相反，對方毫不猶豫地握住了他的手。
聞人拓反握住對方的手，感覺到對方的動作因此而僵了一下。「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吧。」
「是的，到死為止。」低柔的嗓音隱隱流露笑意，就連唇角微揚的弧度都溫柔地令人沉醉。
「如果我明天就死了呢？」聞人拓直直地凝視他難得一見的笑容，如是問。
「……那我就不再愛你。」
失去笑容的俊秀臉龐一如記憶中的冷漠，聞人拓彷彿再度回到當初他們依偎著彼此的那一天。
聞此言，他忍不住笑了，在對方困惑不解的目光中張開雙臂擁住他。
「那麼，到死為止──請你繼續愛我，嵐。」
讓他們的永恆，到死為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