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上,我相信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雙性戀者,只不過是在在喜歡同性或異性方面的程度有所不同。也有的時候,我們會因為害怕跟大部分的人不同,害怕世俗的眼光而壓抑、隱藏自己某部分的情感。但我可不在乎,去他的社會價值觀!我可不是為了別人所期待或以為的那樣而活。雖然我到現在為止還沒愛上一個女生過,但不保證將來不會。
和慧玲認識的過程是十分奇妙的。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小諭,的女朋友。我相信緣分,當我第一次看見慧玲的時候,就明白我們不再是毫無交集的平行線。
他們兩個是讀五專後,分到同一班而認識的,剛開始只是滿談得來的朋友,壓根兒也沒想到會發展成現在的關係。不過最令我意外的是,居然是慧玲先開始追小諭的,這實在讓我難以置信。
小諭的身高有一六八,帥氣俐落的短髮和壯壯的體格,加上她大而化之的坦率個性,常常被誤認為男生。至於慧玲,一百五十八公分高,是個容易害羞臉紅的活潑小女生。說是慧玲主動追小諭,簡直讓我無法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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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看起來頗保守,思想上又有點小叛逆的高中生。小諭常常說我對很多違逆常理的事情都沒什麼反應,既不吃驚也不覺得奇怪,有時態度冷淡得令人毛骨悚然。
「那又怎樣?常理是無聊的人訂出來的,閒來無事愛找麻煩。事實上所謂〝常理〞這個意象的本身,並非指一般大眾所共同認為的判斷準則,而是一個生命體對其意志和感覺的主觀思想。」我說。
「唉,冷淡。」小諭笑笑。
我知道她懂的,她一直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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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並不是能夠常常見面。我住龍潭,小諭考上新竹的五專後就住校了,慧玲原本的家則在新莊,平常為了上學方便則寄住在竹東的阿姨家。假日的時候,他們難得會結伴回來龍潭一次,有時我和小諭也會到台北去找慧玲,或者過一個只有兩個好朋友的週末。
我跟慧玲在幾次的見面及通話中,很快就熟起來,慧玲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她總是率真得令人想輕捏她一把。她喜歡我家的貓貓狗狗,卻又怕太靠近牠們,只要牠們一跑一動就開始緊張,然後躲到小諭或我的背後來﹔我和慧玲會一起談些不著邊際的夢想,說些善感詩意的話,或者交換讀書心得。往往一件小小的事情我們可以高興地討論個老半天,或者什麼也不說,就躺在床上唱起歌來。
三個人感情好,是一件十分令人愉快的事。而小諭和慧玲彼此相愛,更是無庸置疑的事實。然而有時候,太熾熱的感情反而會灼傷人。
我也漸漸開始明白,不被瞭解的愛情是極艱澀且辛苦。他們的矛盾與掙扎,確實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我們可能無法了解他們內心的某些部分,因為那往往是擁有世界上最孤獨難解的情感的人,才能夠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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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看完晚間的新聞報導,我和小諭討論起關於殉情的事。
「喂,Lin,要是哪天我受不了社會的壓力,跑去殉情,妳會怎麼辦?」她略帶玩笑的笑容問我。
「殉情?好啊,妳死了以後,我一定寫一篇比《祭十二郎文》還感人的祭文燒給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Shit!」她一拳向我揮來。
「哈哈!」我作作樣子地閃開,「我知道妳不會的。」
「這麼有把握?」
「當然,認識妳不是一兩天了,我知道妳不會做讓我傷心或擔心的事。」
「嗯。」小諭輕撥自己的短髮。
「那麼,我現在鄭重的威脅妳,如果妳下輩子還想跟我當好朋友,就給我好好活下去。」我胡亂地搓著她的頭髮。
她意會地笑笑。
第二天是2000年的Christmas Eve。吃過晚餐,八點多,我們買了一大袋煙火,在公園裡邊放邊嬉戲著,再對著對街肯得基琳瑯滿目的超大型聖誕樹尖叫。
聖誕節適合煙火,黑暗也適合。而煙火適合回憶吧。有時候我什麼也不記得了,只剩煙火光亮四射的多彩印象,在我的腦海裡迴繞不去。
我們拿起最後三根仙女棒,往公園中心的廣場走去,然後站在康樂台上,向著漆黑的運動場瘋狂叫囂。
「老婆,我愛妳!」小諭狂吼。
「你想要什麼?妳追求什麼?」我聲嘶力竭地扯開喉嚨大喊。
「我想要幸福!」小諭回答。
「我想要沒有煩惱!我想要永遠都跟老公在一起!」慧玲牽起小諭的手,卻掩不住眼底的失落。
我說,煙火好燦爛,好美麗,但也好淒涼。我害怕它消失的那一刻,變成什麼都不存在,彷彿它真的不曾存在過。
「有些感情,就像煙火,像煙火般稍縱即逝。剛開始的時候很漂亮,當它燃燒殆盡了,卻只剩灰燼,只剩淒涼。妳問我追求什麼,我渴望一種安全感,我只要一種可以輕易相信永恆及未來的安全感。誰能給我?」小諭低聲說。
「背負著這樣寂寞的情感,誰又何嘗不痛苦?」慧玲也黯然了。
那天小諭沒有再說一句話,我們沉默了好久。
「我們回去了吧,我覺得有點涼了。」慧玲搓搓雙手。
「嗯,我們去買點吃的。」
三個人走進車站旁的7│Eleven,我抱了一大堆零食,慧玲捧著五瓶水果酒,小諭則拿了兩罐啤酒。
這樣的沉默其實有些令人懊惱,雖然我們並不是討厭安靜的人。
「慧玲,妳還冷嗎?」我試圖引起話題,因為我不敢再讓她們的腦袋鑽牛角尖下去。
「冷?不知道…習慣了吧。算了,就讓風吹吧!希望能把我吹向我一直追求的自由國度!」慧玲輕跳起來,卻跳得沉重。
我心疼起她來,平安夜的風微微吹起她的裙襬,慧玲及肩的頭髮在黑暗中飄啊飄的,我真怕她就這樣被吹走了。
家裡的人都睡了,我們進入我的房間,睡在床上的貓咪抬頭瞄了一眼。似乎是受到了干擾,牠迅速地竄上電腦椅,背對我們繼續牠的睡眠。
小諭還是沒有說話,她坐在床邊,拿起袋子裡的啤酒開始猛灌。我把音響打開,選了披頭四的音樂,Let It Be的前奏從音效不怎麼樣的喇叭裡緩緩流出。
慧玲跟著約翰˙藍儂的聲音輕輕哼起來,我將塑膠袋裡的食物都拿出來,然後開了一瓶水果酒遞給她,同時也為自己開了一瓶。
我走向窗邊,伸手打開窗戶,尋找著月亮,但我失望了。窗外只有路燈,無力地閃著昏暗的光。慧玲走向我,柔聲說,「我們碰杯吧,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希望妳…真的快樂。」我輕輟一口。
她微微一笑。踮起腳尖轉了幾圈,「我們來跳舞吧,跳『童女之舞』?」
我握著她的手,真的陪她舞起來。她高興地笑了。
「這首歌是Please Please Me,似乎很適合跳舞呢!」
「哇,妳還記不記得我們約定要一起去瀨戶內海的事?」慧玲說。
「記得啊,我們要去撿櫻貝,在海灘上找一對的那種,櫻貝和幸運草一樣,象徵幸福,所以總有一天,我們會去尋找幸福,而且一定會找到的。」我回頭看看小諭,卻發現她已經倒在床上了,兩瓶空的啤酒罐躺在地上,枕頭邊放著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
「唉,連鼾聲也沒有,像死了一樣。」慧玲的表情突然黯淡下來。
我坐了下來,慧玲打開小夜燈,把大燈關了。
我們開始解決剩下的食物和水果酒。
「湘伶,妳告訴我,如果她愛上的是妳,她就不會不會這麼痛苦了對不對?妳們的個性很合,她說妳們認識這麼多年,從來都沒有吵過架,連口角也沒有…我們卻是天天吵,有時候一些小事也可以爭好久。我很愛她,也很害怕,我總覺得她就要離開我了。」慧玲低著頭撥弄她的裙襬。
「有人說,個性上合得來的人,只能成為朋友,不適合當情人。」我從袋中取出最後一瓶水果酒。
「誰說的?」
「我說的。」
慧玲清脆的笑聲響了起來。
「我想聽『挪威的森林』,好嗎?」
「遵命!馬上去辦!」我調皮地對她擠擠眼。
「欸…湘伶,妳確定幸福真的可以找得到嗎?」
「當然啊,我們一起找,一定能找到的,絕對沒問題!」雖然我嘴巴上這麼說,但我心裡其實是沒什麼把握的。
「真的?」慧玲瞪大眼睛。
「嗯,如果我找到的話,一定把『幸福』送給妳。」
「『幸福』可以送啊?」
「對啊!寫一張什麼“幸福轉讓證明書”的就行了吧。」
「真的假的?妳耍我?」
「呃…聽起來好像確實有這麼一回事…」
「可惡妳…」慧玲抓起一把巧克力球往我嘴巴裡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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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的某次半夜一點多,我接到小諭的電話。
「喂?Lin?睡了嗎?」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嚴肅僵硬,和平常完全不同。我知道有事情發生了。
「還沒,妳有事我就算死了都會從棺材裡爬出來。」我揉著惺忪的雙眼。
「我心情不好,有話跟妳說。」
「嗯,妳說吧。」我可以想見她鐵青的臉色。
小諭深吁了口氣。
「怎麼了?是慧玲的事吧?吵架了?」這次似乎挺嚴重的。
「我們天天都吵,早就習慣了。但平常都只是鬥鬥嘴,這次不同,快不行了吧。」
「為什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知道事態嚴重了。
「她以前的男朋友,叫詹的那個,竟然跑回來找她,要跟她復合﹔最令我生氣的是,他們居然已經見了好幾次面,而老婆卻一直瞞我,說是怕我知道了想太多,天曉得就是她不告訴我,我才會胡思亂想!這次是因為詹堅持要見她現在交往的對象,她才說出來的。而且那個笨蛋為了要隱藏我們的事,竟然想要找小唐假裝是她的男朋友!我的天!那傢伙對我老婆早就心懷不軌,慧玲卻……。我快氣死了,下午我們為了這件事吵了好久,晚上去吃飯又吵了起來,把所有的舊帳都翻出來了。」
「什麼舊帳?慧玲跟詹以前的事?妳跟維琪的事?」
「都有,爭了這麼久,該吵的能吵的全都吵過了。」
「唉,」小諭嘆道,「其實最大的問題出在我們彼此不信任,我擔心她喜歡那些追她的男生,或回到詹的身邊。老實說,我還是有種自卑感,我明白那些雄性動物確實能給她一些我所不能給的。她也怕我愛上學妹,或者喜歡維琪,這樣的事我們幾乎天天都會小爭執一番,吵得我心煩意亂的。You know,我們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沒什麼未來可言,不被大多數人認同的愛情讓我們沒有安全感,所以時時刻刻都害怕著對方會變心,有家裡和一些朋友的壓力,守住這個秘密好辛苦,那些注視著我們的異樣眼光及刻薄的話,就像利刃一般狠狠刺進我的心坎裡,真的很痛苦,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妳懂嗎?懂嗎?」
「妳要相信慧玲,也要相信自己。未來…有沒有未來,我也沒有答案。Time will tell。妳堅持下去,我會支持妳,妳絕對不能放棄啊。」
「可是我對這段感情極度沒有把握,常常會想,她是不是缺人在身邊依賴才跟我在一起?有時候甚至覺得只有自己在傻傻地付出,幫她料理所有的事、總是冒著被退學的危險溜出宿舍去陪她,卻感受不到她愛我是不是和我愛她一樣多?每次只要看到她跟男生有說有笑我就嫉妒得快要發狂!我好自私是不是?我也真的好疑惑、好心痛……一次又一次的被傷害,我甚至不想再愛她了……」
「小諭……」
「我知道她愛我,但還是忍不住懷疑,忍不住會那樣想…我知道她愛我,但我不知道她到底愛我多少?我常常這樣矛盾、這樣複雜、這樣痛苦,這樣胡思亂想…...」
「我知道這樣的互相傷害對你們來說似乎是無法避免的,我常常希望妳們要好好溝通,因為這是很重要的,妳們一定要把自己的想法,及所有的不安都告訴對方,妳們是情人,不是陌生人,需要的是彼此真誠的對待,而不是謊言和隱瞞。」
「這種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困難。唉,如果我和她的相遇是一種緣分,我寧可捨棄這緣分。我不要她痛苦,也不要自己活的這麼不堪,如果當初我們沒有愛上對方,也許今日她會更快樂些。是吧?」
「不是,我想不是。如果妳沒有遇見她,妳就不會有那樣獨一無二的,只為了她而湧生的喜怒哀樂。妳真的捨得拋棄妳們在一起的回憶?妳問問自己快不快樂?後不後悔?妳想《鱷魚手記》裡的拉子後悔認識水伶嗎?水伶真的後悔愛上她嗎?再讓妳選擇一次,我相信妳還是會選擇要她。世界上最矛盾最熾烈的感情妳都經歷過,妳這一生還有遺憾嗎?」
「我…我不知道。」
「妳知道的,連我都知道。」
「知道什麼?」
「慧玲是妳現在最在乎的人。而能夠使人生死相許的感情,是現在,不是未來。」我一字一句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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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上電話,我在床上坐了很久。我想起上次小諭騎機車載慧玲,卻出了車禍的事。
那次小諭怕我擔心,本來打算瞞著不說的。還是慧玲打電話告訴我,說小諭傷勢不輕,眼角到醫院縫了三針。
「妳知道嗎…那個時候卡車就快撞過來了,她叫我趕快跳車,所以我沒受什麼傷,只有小腿一部份擦傷而已……倒是她整個人被撞飛了出去…可是她很快就站起來跑到我這兒,很緊張地問我有沒有受傷?我說我沒事,可是妳流了好多血……她往臉上一摸,一看才發現自己滿臉整身都是血…然後她就昏倒了…誇張吧…我真的被嚇死了,可是又好感動…她在最危急的時候還是只想著我,連自己的傷和痛都忘了……」慧玲說著說著哽咽起來。
我聽見了,她的眼淚訴說愛情的聲音。
若沒有愛,這兩個靈魂怎能如此地為對方心痛、不捨?
她們的感情是絕對而純粹的,我一直這樣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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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個月後,她們結婚了。
在一個同志註冊結婚的網站上,第558對。
小諭:「我會在我有限的時間裡,用我所有的心去愛你。」
慧玲:「我會在你遇到困難或沮喪的時候,陪在你的身旁安慰你、支持你、為你打氣……」這是她們的結婚宣言。
於是至今我仍然相信,那樣絕對而純粹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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