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
2011年10月27日
賴永松
台 奸
敏一直都認為施是他最要好的朋友。直到有一天,兩人無意中談起了國家意識。
才發現原來彼此間存在著這麼大的差異。
而且這種差異,不是個性,不是喜好,不是思想,也不是人生觀、價值觀的差異。
不是道德觀念的差異。
這種差異是深植在兩人心性中,一種本質的差異。
奇怪的是,這麼多年來,朝夕相處,日日互通訊息竟然都沒有發現。
這麼多年來,兩人同班,逃課、蹺家,一起拿贜物上當舖,一起退學,一起到鄉下教書。
夜裡一起在校門口,校長宿舍家門前的馬路上抓著自己的內褲裸奔。
各背一隻垃圾籠繞著台北市各條街道撿垃圾。
敏從沒有跟一個人像跟施那樣,在一起敢做自己一個人絕不敢做的事,敢說跟別人不敢說的心事。
心中互相沒有死角。
這麼多年來,竟都沒有發現存有這種差異。
這些年來,兩人的太太孩子玩在一起。
「有一天要是施怎麼了,我要把他的家担起來。」
敏在每個朋友身上都看到缺點。惟有在施身上看到的缺點,都是他的優點。
直到那一天,施突然面紅耳赤厲聲沖著他:
「你不要再跟我講什麼中國的……」
他才發現兩人間竟存在著一種難以言喻,無法越踰的隔閡,
以前從未有的感覺。
自從那次,兩人在一起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自在,隨心所欲。
講話有所顧忌,有些話,到了口裡,又吞下去。
不說出口,又心中不平,久久。
難道這差異不是內在的?是外來的?
第三者的介入?
那時候,外頭從本土化,鄉土意識,開始喧嚷起,咱的台灣,台灣意識,愛台灣,根留台灣,台灣主權。
是這樣造成兩人關係的質變?
尤其令他最不能釋懷的是,不只是施,偏偏在這一群朋友裡,竟只有他一個人跟別人不同。
這些年來,這一群朋友是他生活的中心。
每個周末假日,都會不約而同從各個角落,跑來聚在一起。
臭彈,拼酒,爭辯,爬山,高談闊論,暢述志懷。
從Jean Christophe到Niccolo Machivalli到Vincent van Gogh到「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夜裡迷失在上太平山林場的山上,還高唱「海鷗」。
一聽到牛埔發生山難,就連夜往那山上去,露宿圓覺寺外。
從東埔沙里仙道,奔命爬上玉山頂,差點都回不來。
在海邊山上長途夜行,通霄達旦。
每每和這群朋友一邊在山上找路徑,一邊掛念著被他丟在家裡的太太孩子。
到八里半山上痳瘋病院,握住撫摸著痳瘋病人殘斷的手指。
高唱「出埃及記」,低吟「安平追想曲」「港都夜雨」。
一發現到一個好地方,就想到要是能找大家一起來多好。
在黨外運動崛起時,也一起痛罵臭頭仔,罵國民黨,二二八,白色恐怖。
在荒涼草叢中找蔣渭水的墓,在溫州街的八角亭密會異議份子。
有人說:「交這些朋友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會相害。」
戒嚴令,警備總部的恐懼下,爆出一陣陣打破禁忌的歡笑聲。
那個時候他心中深深感到:「和這群朋友在一起,生活多美好。」
也就在施突然面紅耳赤,厲聲的那個時候,大家的話題開始轉移到統獨。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在這群朋友間,開始感到孤立,坐立不安。
偏偏每次大家湊在一起,說著說著就把焦點集中在中國上。
醜化中國,凡是中國的都不好,都否定,嗤之以鼻。
本來歡樂的聚會,變得痛苦,煎熬。
「為什麼自己就不能跟大家一樣認同呢?」
受的是同樣的教育,讀同樣的書,都是在同一環境時代中長大,遭遇同樣的政治社會變遷。
「為什麼會如此不同?」
大家都是河洛人,這一群朋友沒有外省人,沒有客家人,講台灣話,過同樣的節慶,家裡供奉同樣的神位。
祖先也都在同一時期,從那邊移居過來。
「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每次相聚,他都要極力自我抑制。看著大家興高采烈地高叫去中國化,羅馬文字化。
有時候,真抑不住,會脫口反罵:「背祖忘宗」。
大家視他為異類:
「頭殼壞掉了。」
「這種人該殺,不赦。」
「為什麼自己是這樣呢?」
「你被國民黨洗腦了。」
自己卻又是最反國民黨的。
到底中國有什麼吸引力,能令他如此?
年輕時一個人在歐洲攔車旅行,遇到人寧願以中國人自居,不說自己是台灣人。
即使那個時候,中國是世界最窮最亂,文化大革命,讓人卑視的國家。
有一個人跑上來逼他:
「你為什麼不尋求庇護?」
「不管你們怎麼看中國,它是我的國家,我以它為傲。」
中國到底有什麼吸引力,讓他以致於此?
一位熱心半路載他的瑞士人,以為他是中國來的,
「下次你再來Zurich,住到我家。」
他一直都為了有沒有被那人看到自己拿的是台灣護照而不安。
「自己為什麼不能改變得跟朋友一樣?」
是遺傳基因?
那自己的兄弟父母又怎樣?
牆上那幅阿公的黑白相,眼窩凹陷,臉型剛毅,帶著強烈原住民的形象氣質。
看著大家極為興奮地朗讀:「台灣獨立宣言」。自己孤伶伶冷落一旁。
認同到底是什麼東西?
多少近親至友,兄弟,父母,甚至夫妻為之鬧翻?
在一個每月定期的聚會上,看著大家大罵:「台奸」
「台灣地位未定論。」「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份。」「台灣人只有幾萬分之一漢人血統。」
「中國一定要崩潰。」
這個每月一次的聚會,一生以真誠自居的他,竟能虛偽地參加了那麼多年,而且是其中一個決不無故缺席的模範生。
為什麼中國對他有那種吸引力?
自己卻從沒想要參加傾向中國的聚會?
台灣意識形態很恐怖。
中國意識形態更恐怖。
一個認同的難民。
不平等條約,內亂,貧窮,中國人殺自己中國人比日本人殺中國人更殘忍。
到底中國那一點吸引了他,令他以致於此?
這一兩百年是中國史上最亂最窮的時期。
難道他看的是一千年兩千年歷史的中國,詩的中國,思的中國,曾經是世界上富強興盛的中國?
大家看的是當代的中國,他看的是幾十年後的中國?
或者他看到的是祖先墓碑最上頭銘刻的「心田」兩個字。
「心田」勾喚起他多少根的想像,嚮往。
他看的不是現實的中國。
他看的是想像中的中國。
未來的中國。
這個中國不存在於現在,但他願意為實現那樣的中國而付出代價。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竟會是這樣?
到底台灣那裡虧待了他?
一生在台灣過了多少美好的日子。
踏遍了台灣每一個角落,到過那最偏遠,最沒有人到過的村落,天涯,岸角。九棚,靜浦,以及多少不知名的「孤島中的孤島」。
為什麼自己竟會是這樣呢?
聽到有人喊:「愛台灣」,就有說不出的不自在。
凡是有關台灣的報導,都覺得無聊厭倦。
看到大家爭國名,爭國旗就覺得很卑賤。
反而每天關注著中國的消息。
因看到中國的好消息而高興,看到中國的壞消息而担心,失眠。
在運動場上,不希望看到台灣贏,尤其是台灣與中國的比賽。
恨不得看到那個國家又跟台灣斷交。
「自己就是個台奸。」
這麼多年來,敏還是沒有遇到一個比施更要好的朋友。
友誼是長久的,認同是一時的,會隨著時間環境而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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