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tonio
不知道是什麼力量驅動我起程,把自己抛進那不可測的旅途。
只有方向,沒有目的地。
一個人站在公路旁,揮動著大姆指,指著方向。
不知道什麼時候誰會來帶我,更不知道會被帶到什麼地方去。
沿途走的都是陌生路,經過的都是陌生地,遇到的也都是陌生人。
集一生的冒險於一途。
旅途中,也碰到過像我這樣路邊攔車的旅行者,但從沒有碰到一個像我這樣的東方人。旅途中,碰到來自世界各洲各國的年輕人,就是從未碰到一個自己的國人。
1969年,歐洲仍是世界最文明的國度。但是最開放的社會,往往隱藏著最可怕的罪惡。
尤其是隻身在這離家,離開家人千萬里遙遠的異地。
戴上一頂新的鴨嘴帽,也沒跟任何人說什麼,就出發了。
在黑森林山區,摸黑找尋夜宿處,最後找到的是一間與又老又病的流浪漢共處一室的避難所。
指路的人,大概認為我只配住這種地方。
看著躺在床上,一對對瞪著又圓又大又驚悚的眼球,
熄燈後,伸手不見五指。
第二天還沒睡醒,管理員就兇巴巴對著我吼:「出去!」
他悶了一整夜的氣,必然認為我連睡這種地方都不配。
被一對疑心的法國夫婦,丟在山區,野地求生。深夜下起大雨,無處遮身,下到山下,全身又濕又冷在法國一個不知名的小鎮,折騰到天亮。
黑夜裡,一個陌生異種人在鎮裡鎮外流連浪蕩,必成為那幾天小鎮的話題。
在羅馬車站廣場,被人誘騙到酒吧。付不起錢,無法脫身。忘了那是黑社會聞名於世的首都,被押上閣樓的小房間,幾經拷問受辱洗刧。
沿途所見所聞,都是在電影裡小說中看到的情景。
沿途的遭遇,竟然自己就是主角。
想不到,來留學就是以這種實地的生活修習一門在歐洲最好的大學,也修習不到的學位。
只是不知道這個學位什麼時候才會被認定。
我是在西班牙法國邊界一個城市的車站遇到Antonio。
這個城市叫San Sebastian. 是我從沒有聽過的名字。但此後一生中,常會無緣無故念起這個很不好念的名字。
Antonio的樣子,已模糊,只記得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這就是朋友。
不知道這種直覺怎麼來的?但我一生都很信賴自己的直覺。
誰不是呢?
在往Bilbao的火車上,
「到Bilbao一個小時?要3, 4個小時呢?西班牙的火車。」
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流行不滿現實。
但這種人往往謙順,不狹隘。
就是這種不滿,驅動多少年輕人自我放逐,踏上漂泊的旅程。
無論走到那裡,都不用去調適什麼。想離開,隨時都可離開。
我不也是這樣踏上這趟旅程,甘受各種苦,甘冒各種險?
在Bilbao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因Antonio而有自己家鄉般的親切感。
他帶我去的地方,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要去的地方,他就帶我去。
兩人那種默契,不知道怎來的?
和Antonio建立的信任感,使我在Barcelona跟一位不修邊幅的人在車站附近一間最便宜的旅社共租一室,也毫無疑懼。
「這Basque地區,人跟我們不同,語言也不通。」
他家在Valencia,離家已半年,從沒有跟家人連絡。
兩人在沙灘上,各吃自己身上帶的東西。
我吃了一整罐沙丁魚。過了很長的時日,再聞到那張沾了沙丁魚油漬的地圖,差點嘔吐。
天開始暗下來,不知是誰出的主意,兩人就決意睡在沙灘上。
聽到一陣陣海浪聲逼得很近,就把睡袋往後移到波堤下方。
要睡覺時,幾個好奇的少年,在旁邊譏笑。Antonio對他們說了兩句,吵雜聲就消失了。
一覺醒來,已天亮。竟然睡得整夜沒聽到海濤聲,更不知道昨夜海浪打到腳下來。
一離開沙灘,就有一位警察過來盤問他。
「你是外國人,他不會找你麻煩。他說:睡在沙灘上很危險。」
跟Antonio一起,所有危險意識,都消失了。
走到一處廣場,他舉著緊握的拳頭,咬牙切齒。
「Franco, Franco.」
「獨裁。」
沒幾年,Franco真的死了,獨裁也就結束了。
在巴士裡,幾個少女,對我們挑逗,不時發出嬉笑聲。
來到歐洲,最令我感到不同的是男女關係。
有一天坐在大學餐廳的前面等開飯,一位女生走上來,邀我去她的房間。她有小巧熱情的體態,一頭金色長髮。
有天晚上去找宿舍一位女生,霍然發現房裡已另有一位男士。幾天前,在教授研究室門口,才跟她第一次見面,當晚她就來敲我的房門。
一位巴西來的學生,要幫我物色指導教授,帶我去找某位名教授。
幾天前,他才借我的房間跟初識的女友約會。
西方為什麼不像推行民主那樣,把他們的男女關係推行到東方來?
我們經過鬥牛場,我要看,他就約好散場後在門口相見。不知那幾個鐘頭,他自己去那裡愰。
那晚,他說要一起慶祝兩人相識,就找一家餐館,點了菜,他還叫了一瓶雪利酒,看到我驚訝,他說,西班牙人都如此。
這是整個旅途唯一上館子的一餐,酒足飯飽。
來到一處公園,當晚兩人就露宿在公園的長椅上。
直到第二天清早,清潔工來掃地才醒過來。
第二天晚上再回來同一地方睡,也一樣睡得那麼甜美。從不知道半夜裡公園有什麼動靜。
跟Antonio分手後,自己也想依樣露宿,再怎麼都無法闔上眼。
不記得跟Antonio在Bibao還去過什麼地方,只記得每到一個地方都很有趣好玩。不是那些地方有什麼,只因是跟Antonio在一起。
他在西班牙外島,地中海的Ibiza,就待了好幾個月,靠打工過活。
他在家裡不快樂。
我所認識的人,一個個都如此漂泊:
在Mainz,有一天去找日本來的高野。
門開了一個小縫,
「我有客人在。」
「我不能進去嗎?」
原來房裡床邊坐著一位女士。
「我未婚妻從日本來看我。」
之前,他跟我提起,在德國情緒低落,想自殺。
隔天,他在外地有任務,把她交給我。
她一再對我說:「我信任你。」
一天早上,上樓敲一位匈牙利來的同學的門。進去一看,藥丸散落一地。
「昨夜,我不想活了。」
在校園還碰到他老爸,從匈牙利來看他。
小郭屢次跟我提起,父母在印尼生意不太順。
而我自己更不知道,自己的老爸還活著沒?家人看我要離家了,不願把老爸的病情讓我知道太多。
最後,我只知道他去日本醫病,從日本寄來一件皮夾克。
之後,就再沒有收到他的書信。家人也沒再對我提起他。
Antonio要我繼續跟他同行,他告訴我,Leon是西班牙古城,西班牙文化的精華,不要錯過。
我告訴他,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我要去Madrid, Barcelona。
我把身上所有的錢,算給他看。
他說:「你還有很多錢呢?」
我跟他在Santander車站分手。
一走出車站,才發現自己多麼孤單,無助。
到了Valencia, Antonio的家是在一個新開發的社區裡,連道路都還沒有完全造好,花了我好大的功夫才找到。
見到了他的弟弟和他的母親。
他母親單獨跟我坐在客廳,一再用交叉的雙手掌來回摀著胸口,流露出為人之母對音訊全無的兒子,那種最深切最痛切的愛。
後來我到了美國,從一位家鄉老朋友聽到老爸已去世多時的消息。
Antonio的母親那摀著胸口的動作,又怎能形容我父母對兒子痛切的愛呢?
旅途中,每天都有遭遇:
站在路邊揮了一整天的手,從早到晚,沒人帶你。
又濕又累,挨到半夜,沒有旅社要讓你住。好不容易找到了青年會,還被擋在門外。
被懷疑後座的我,動了他們超市袋的手腳。
坐上同性戀者的車子,一上車就被毛手毛腳。
被司機從巴士裡趕下來。
也遇到了貨櫃司機的親切,旅館系學生的企圖心,單身女學生緊急剎車,再倒車回來接我。
一位英國女孩子,一直要我帶她同行。
一位熱情的人,還答應下次我可以住到他家。
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我能安然歸來,沒出事。
是幸運?是老爸庇護?是我自己的直覺?還是我自己有某種特質,這特質真的能消災避禍?
歷經了多少波折,最後終於回到了Mainz。
在走回學校的路上,碰到一位同學。
「小郭出事了,不知道還活著沒?」
小郭精神崩潰,找不到他的人時,大家以為他跟我在一起。開了我的房間,看到桌上兩個硬得不知已擺了多久的小圓麵包,才發現我不知離開多久了。
佐藤看到我丟在他門口的睡袋時,不禁嘆道:「他還活著!」
幾個月後,我寫信給Antonio,他也回信,還說要多學學英文。
四十幾年了,我也一再想再連絡他。但只知道他叫Antonio,其他什麼也不知道。
旅途中,遇到了多少人,從來不問他們名字。
幾十年來,曾經為了找Heidelberg認識的那位德國學生,費盡一切力量,最後找到了他的連絡處而極為驚喜。
但得到的只是他冷淡的回應。
所以知道高野在日本九州,也不再有強烈意願去找他。
即使找到了Antonio,又會怎樣呢?
不知他今天怎麼樣了?
還有,那些漂泊者,今天又都那裡去了?
我知道的只是,
今天,我自己是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