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園
鐘擺
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跟這個孩子處不來?
他是個好孩子,
她自己也是個好母親。
自他出生,就如此呵護他,
為了他,甚至疏忽了別的孩子,
尤其是當她忍痛把他的弟弟給了人家後,更是以他為生活的中心。
連他爸爸都看不下去:「如此溺愛,這孩子將來怎麼辦?」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跟她處不來?
為此卻掙扎了一輩子,
始終無能為力。
在他一生最早的記憶裡只有她:
一起走過一塊綠地,棕櫚樹下兩匹馬,
在霧茫茫的曠地上相互依偎著走,
烈日下在鄉間小道上趕路。
她就是他的世界。
每天晚上都要抱著她睡覺;有一天抱不到她,原來那天半夜,她生了妹妹。
他知道世上最愛他的人是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這一生最處不來的人,也是她。
看著她,脫下他濕透了的汗衫,拿到鼻嘴上一再深深聞嗅,發出哼聲。
他自己生病了,只看著她担心,自己從不担心。
天天跟她進出地上舖著亮麗瓷磚,陽光充足,有消毒水味的建築。
半夜昏睡中聽到:「…阿狗起來吃藥啦…阿狗…」,像是來自另一世界遙遠真切的呼喚聲。
她知道他反抗她,氣她,甚至恨她,
依然一樣地愛他。
他好玩,而她一看不到他,就極為不安。他喜歡的,她都不准。每次他只好偷偷溜出去,然後一直掛念著她的不安,以及回來後難免挨罵。
「偷偷溜出去」變成他終生面對她的習慣。
他剛懂了幾個字,就在家店門口的黑板上寫著:「全淹死了。」詛咒她。
一遇變天,就會看到她帶著雨衣,衣服出現在教室門口。
不知她跟老師學校說了什麼,他從不必跟別的同學參加升降旗,不必上體育課。
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我不會因為家長常來,就對那個同學特別。」
老師要帶同學去遠足,就會跟他說:「你媽媽不會讓你去。」
爸爸特地買了兩根香蕉:「這是你最喜歡吃的,帶去遠足。」
望著媽媽,他多麼想去,就是不敢,再看看爸爸受挫失望的表情。
他想要有自己,而她始終把他當做她自己。
體外胚胎。
她傷他的自尊心,也會氣急罵他。
他要表現自己,偏偏「你這個不行」「你那個不會」。
愈要表現給她看,愈表現不來。
因為身上缺少了一根支撐的大骨頭。
他把一切挫敗,歸罪於她,排斥她。
每天下課都要留在學校,到天黑才回家。
他回答她:「我在家裡不快樂。」
有時還會在學校教室裡過夜。
不知為什麼,只要兩人在一起,緊張焦慮就會冉冉上升,終至難以忍受,要離家出走。一出家門,就如釋重担。
自己再怎麼無助,也絕不向她低頭求助。
甚至結婚之後,他和太太孩子一度三餐不繼,還是堅拒她「我買房子給你。」
但是他的心裡,始終還是只有她。
同學們都說為了這,為了那而努力讀書,只有他說:「為了媽媽」。也不怕見笑。
他蹲在她身旁,看著她一個人偷偷打開衣櫃,把裡面的衣料,一件件拿出來細細看了又看。
不知怎麼地,他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極強烈的愛憐心:「將來我一定要好好孝順她。」
她知道他氣她,恨她,還是一樣地愛他。
每天清晨,他要出門上學,都會看到她,穿著睡衣,掛著睡臉,高舉著他的衣服,匆匆從屋裡追出來:「帶去啦!帶去啦!」
而他都會又氣又急,跨上鐵馬,不顧而去。
然後,一路上心裡開始疚痛,強烈的罪惡感一直到了學校後還久久無法消散。
像鐘擺,從反抗擺到內疚,從內疚擺到反抗,
終生不停。
他知道他的違逆多麼刺傷她的心。
每次一違逆她,罪惡感就痛咬著他。
「你為什麼愛得害我如此痛苦?」
他明白了為什麼她會跟他處不來。
並非她要壓迫他,羞辱她。
她是愛他愛到神經質,終日怕他會出了什麼事,
她自己也無法控制,不要怪她。
晚上關了店門後,爸爸有時會找她一起去看電影。這是全家人最輕鬆最自由的時刻。但是她都會在中間打電話回來叮嚀:「阿狗有沒有好好的…」
一時全家的人都會突然緊張起來。
有一天,她又要去看電影,他就說:「你去看電影沒關係,不要打電話回來就好。」
他一再想起,有一天放學回到家門口,她正辛苦地刮著麻袋裡的髒糖,抬頭一看到他,豁然展現的那張笑容。
她愛他,他則是愛她,卻更需要她。
長大了,晚上因害怕而睡不著覺時,她帶他去看醫生,還會來陪他一起睡。
他看不到她時,何嘗不是又不安又失恃。
有一次她北上到醫院開刀,那幾天他多麼惶恐無助。
違逆她,就是內疚的熬煎,就是失恃的焦慮。
違逆,罪惡感,失恃,加快地擺過來,擺過去,
逼得他焦慮到了極點時,歇斯底里地嘶喊:「讓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她不顧自己地愛他。
那次當她看到那個騎機車的人,氣沖沖衝過來要揍他時,她奮不顧身擋在他前面。
他把她那種本能的動作,深深看在眼裡。
她愛他,不需要他的回報,
「將來老了,我不會跟你同住。」
她知道兩人同住,撐得了幾天?
她中風之後,行動不便,有一次來到樓梯口,女看護開玩笑地對她說:「阿嬤,你自己爬上去。」
她就緊抓住扶梯,咬牙切齒拼命要往上爬。
只為了不要讓站在身旁的他,還要吃力地抬抱她上去。
中風之後,癱瘓在床上幾年,從不曾發過脾氣,更從不曾想要麻煩他。
終她一生,從不增加他的負担,也從沒有要他回報,
只要他自己過得好好的就好。
從來都是一天見不到他,連絡不到他,就很不安,怕他出了什麼事,
害得他和太太不敢出門。
中風之後,神智口齒不清,突然驚叫:「阿狗被人捉去了,阿狗被…」
別人安慰她:「沒有啦,阿狗怎麼會被捉去…」
「…他賭博…」
她知道為什麼跟他處不來,但如何抗拒母愛的神經質?
他知道為什麼跟她處不來,更知道只要能跟她處得好,這一生一定會好過得多。
但如何抗拒追求自我獨立的天性,以及文明的苟求?
終其一生,她忘了他有個自我。
而他,也要等到她過世之後,才想到她有個自我。
母愛是天性,
孝順是後天的。
自己早已有了孩子,他也始終不明白怎麼才能跟自己的孩子處得好。
但是,如果她今天還在,他知道要如何跟她處得好。
有一次,他對她堅定地說:「我自己會來,你不要一再來催促我。」
從此,她就不再催促他。
違逆她沒關係,她就是要他有這種能自己獨立的自信。
她已經快不行了,別人再怎麼勸她,她都堅持要土葬。
為的是要以埋在地下的遺體,繼續繼續庇護他。
她已過世很久了,
那鐘擺,依舊擺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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