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吳的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跟他談過話,都不由得很羨慕他。
他沒有家,沒有錢,沒有財產,沒有太太,沒有孩子。
在中部臭水鄉下一塊雜草叢生族人共有的空地上,隨便擺放一、兩個貨車的報廢車廂,就是他的住處。
沒有傢俱,地面上丟著一塊髒破的地毯,車廂上方開了一個小氣窗。
族人把他當做不肖子,陌生的村人都以異樣的眼光遠遠看著他。
從台北跑到那兒,沒有認識的人,更沒有朋友。
仍能活得好好的。
把父親遺留下來佃租給族人的田地硬要回來,七十歲的人了,一生從不曾提過鋤頭,竟真的種起田來。
畢業於最高學府,曾在外資公司拿高薪,與美國人合作做過生意。
大家還買不起摩托車時,他已開著汔車。在嘉新大樓頂藍天餐廳宴客,碰到外國生意伙伴,還笑問他:「是不是賺到大錢了?」
如今,一天只吃一個7-eleven三十八塊錢的便當。
一只長滿小蚊蟲的髒鋁鍋丟在外頭。
空地上一株營養不良的椰子樹上長了兩顆小椰子,那就是萬一有人來訪,唯一可享客之物了。
沒有健保。
每隔一段時間,不知道他活著沒。
每次都聽到他元氣十足,說起忙這忙那,編台語字典,開設網站,整建空地,充滿活力。
不由得令人欽佩。
在電話裡對著剛退休的大哥吼叫:「你無聊,我有什麼辦法?」
怕他一個人在那兒死了沒人知,大姊買了一支手機給他。
「醫生看我這樣子,也不會把真的病情告訴我。」
他從來都有層出不窮的想法,而且講起來都頭頭是道,很有自信。
也很勤勞,不怕吃苦。
但不知道為什麼,到最後都是賠錢。
想法愈多,賠愈多。
人家是有做,就有得吃。他愈做,虧愈多。
不知道是天性,還是情勢所逼不得不如此,他一生一直都在借錢,借遍了每個角落,借遍了每個認識的人。
做生意借錢,借東債還西債,連吃一頓的錢也借。
學生時代如此借,到老了還是如此借。
他昔日老在誇傲口叼烟吹的百歲阿嬤,原是個原住民的女兒。
後來,他也承認有個姑婆住鹿港的番婆村,臉上還刺青。
至於墳墓前立了旗桿的祖先又是他的何許人?
漸漸的欠遍了所有認識的人,惟獨沒欠我一毛錢。
大學剛畢業,等當兵,兩人身無分文之下的那趟花蓮行。
把宿舍裡同學衣櫃中的衣服倒出來拿去典當,求了卡車司機,站在卡車後台上,夜裡在天涯海角邊的蘇花公路上巔巔簸簸,闖進警察局和教會借了公車資,半夜才趕抵同學家。
然後好幾天在海灘戲浪,在鯉魚潭中游泳,浸淫於美侖夏天的清涼夜。
自由自在。
最後同學的媽媽還向友人借車資,我們才回得了台中的家。
經過這趟旅行,才發現自己竟有這種潛力,在走頭無路身無分文之下,能把自己的生命發揮到如此極致。
每隔一段時候,就有一股衝動要連絡他,不信他還在臭水好好地,每次跟他談過話,就不禁讚嘆他,自嘆不如。
在鄉下,他那口像美國人般流利的英語用不上,七十歲的人了,竟還能跑去人力中心,找臨時工,做那種水土、搬運的粗工,還太過賣力,招致別的工人的妒恨不滿。
自己的生活極刻苦,從沒有用過,穿過一件好東西。
唯一奢華的是買了那張夢寐以求的銅床。
他的錢都花在想賺錢上,一出手可以把幾年的生活費,一下子花在明明賺不到錢的生意上。
這一生最大的收入是老爸死後老房子賣掉分到的遺產,這筆錢足以讓他買一幢鄉下的透天厝,一幢偏遠鄉下的別墅和那張銅床。
但不知何時,這兩幢房子也都賠光光,只好躲到這鄉下來。
明知他做什麼都不成,就是有辦法叫人再拿錢出來給他做。
購買器具,冷凍箱庫,租店面,大張旗鼓,要做賣吃的。
結果什麼也賣不出去,欠了一大筆租金,器具都變成一堆破銅爛鐵。
沮喪沈靜了幾天,又聽他開始動腦筋。
拿最後剩下的那塊久未耕耘的田地去銀行貸不到錢,
只好自己冒著烈日風雨,除草、砍樹、拔根,種金瓜、花生。
期望有所收成。
結果金瓜賣的還不夠搬運費,花生就讓它荒蕪在田地上。
只有一次,偶然聽到他輕嘆自己潦倒,那也只是一時的感慨吧?
儘管一生有這麼多波折,唯一看到他最狼狽的一次是一向頑固倔強的他帶著手銬,絕食幾天,憔悴不堪,蹣蹣跚跚走在法庭的走廊出來受審。
這次是跟外國人做生意金錢糾葛不清,被人循外交途逕遭到扣押。
本是家中學歷最好的一位,竟如此。
他不合群,獨來獨往,卻很好相處。
跟他在一起,不會拘束,不用找話說,也不用反芻說過的話。能隨心所欲,當個自己。只有自我,沒有自我意識的困擾。
大學還未畢業那年,在合歡山上,從賞雪團脫隊,兩人在冰天雪地,濃霧迷漫的山路獨行,把雪泥舖蓋的山坡當滑雪道,踫到寒訓中心,玩雪橇,從合歡山頂一根根電台電波柱下方走過。
一路漫長跋踄,不見人跡,快天黑才來到大禹嶺求宿,和幾個香港來的青年圍坐著喝熱薑湯。
抬頭驚見山上的夜空,竟如此明亮低沉。
身上早已分文不名,兩人竟能輾轉從又高又深的山上下來回到家裡。
多年來還一直想念公路局車上那位含笑含情的車掌小姐。
沒錢,竟能完成了一趟最痛快最豪壯最懷念的旅行。
什麼時候,他才會懂得靠那貧戶的接濟金,安然地過活?
那一年辦公室有錢的女房東,一再要把女兒嫁給他。他始終無動於衷。
也沒看過他,提起過那個女孩子。
很久很久沒有北上了,他有個夢:
坐夜車上來,清晨來到艋舺,到龍山寺和艋舺老街上走走看看。
然後到大稻埕的波麗路吃鴨胸飯。
每隔一段時候,都不由得會想起住在以前叫臭水,現在叫秀水鄉下的他,是不是倒下了?
每次都又再聽到他響亮朗爽,元氣十足的高昂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