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愛情 【小說／張耀升‧詩／林婉瑜】
據聞有一種愛情，比死亡更長
故事大綱：
改編自希臘三大悲劇之一「米迪亞」
為了愛情，米迪亞不惜背叛父親，殺死兄長。然而當愛情成了幻影之後，為了報復丈夫，米迪亞居然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小孩，最後乘著天神的馬車逃走。本以為故事就這樣結束了，沒想到真正的悲劇才正要開始……
米迪亞（Medea）：希臘三大悲劇之中最激烈、殘忍的愛情故事。為了愛情背叛父親殺死兄長的米迪亞，在日後遭到丈夫傑森拋棄，丈夫為了繼承王位而迎娶公主，且將她驅逐出境，為了報復變心的老公，送給公主禮服，一穿便著火，連國王一起燒死，甚至還親手殺死自己和丈夫生的小孩，最後乘著天神的馬車逃走。
夜風揮開天上的雲朵，現出滿月的光芒，青藍色月光籠罩在米迪亞身上，令她覺得刺眼。她舉手遮住眼睛，也遮住眼角的細紋，月光映著細瘦乾扁的手臂上的靜脈，暗綠色的血管，在手背、手肘處浮現，在前臂、肩頭隱沒，像一條條在她體內鑽動的毒蛇。
此刻我無所畏懼
因回顧將化我為鹽柱
悔恨將在每個破曉，領我回此地
重歷所有故事……
從戰慄的呼吸，從月光反映
襤褸的記憶，我必須
試圖再活一次
海水往復，潮汐變換
將帶走哪些印記？
太陽是否升起於明日早晨？
破曉前的氣息，浮動
……且猶疑
天亮之後她就要再婚了，那個與她前夫同名的男人，看她乘著飛蛇車，從夕陽中飛來，她身上手刃親兒的血漬還未乾，溫熱的血滴在餘暉中閃耀光芒，他誤把她當作受傷的女神，帶她回家調養，在她床頭放上一朵玫瑰花。
她知道玫瑰花的意涵，卻只是感到輕蔑，直到男方問她名字。
「米迪亞。」她輕聲一笑，訕笑的口吻，預期他的驚嚇與失措。見他沒有反應，她先是一愣，不解自己究竟身在何方，為何對方不曾聽過她這罪惡的名號，她放慢速度，一個音節咬著另一個音節，沉下臉來，說：「米，迪，亞。」
「好名字，」男人說：「我叫傑森。」
椎心刺骨不足以形容這個名字的傷害，以愛情為名，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傑森，為他背叛父親，讓家庭崩毀，一刀一刀割下兄長的血肉，阻攔父親的追兵。愛情是她憧憬卻不熟悉的幻想，天真地以為付出就會擁有，堅持等於永恆。她愛傑森，以自己的身家換取傑森的權力與榮耀，事後他為了追逐權力而離棄她。
可悲可笑。
在愛情的盡頭，她選擇拾回自己最熟悉的情緒--恨，在親夫面前殺掉小孩，他們的骨肉。既然不能把你留在身邊，我要你每天都痛不欲生地想起我，即使我比你更痛，也在所不惜。
她不曉得自己沒有能力承受這樣的痛，太深的恨，像沒有雲的夜，把愛情的月光襯得更明亮。男人的出現給了她重來的機會，她接受男人，喊著與前夫一樣的名字，問：「傑森，你愛我嗎？你心裡永遠只有我嗎？」
肯定的答案，是青春的露水，灑在她爬滿細紋的臉龐，暈出紅花。她擁抱對方，想起前夫，分不清哺育過親兒的乳房為何再次堅挺，是充滿愛？或是滿懷恨？
據聞愛情是粉紅色
或者更深：血、傷口的顏色，杜鵑的色澤。
側面是忌妒，反面是恨（與冰冷）
或者更深：以生命下注，有人全身而退
或者，就全盤皆輸。
據聞愛情，比死亡更長
比誓言悅耳，比鍛鍊過的意志
更為堅執。據聞
愛情終於越過，好事者的說法
以自己的步伐出發，追逐
極致、永遠，前往一場
新的賭注
她同意對方的求婚，只要求一件事：絕不可探詢她的過去。她以此作為愛情的證明，此外別無所求。
禁忌總在被禁止之後才引發推翻的慾望，因為不可探詢過去，春城無處不飛花，關於過去的種種謠言四處飄散，逗得她哈哈大笑，不夠精采，不夠刺激，她瞧不起這些人的想像力。
在諸多好奇的眼光下，她開口說出過去，關鍵處她遲疑不語，打算噤口，謊言卻先行一步，滑溜如蛇，從她口中蔓生成林，說多了，連她自己也深信不疑。
空間無法阻隔事實，恐怖的事實終於還是輾轉流進男方耳中。因為恐懼、敬畏她的殘忍，男人不敢解除婚約，一切照常舉行。只是她敏銳地在婚禮籌辦過程中察覺男人的閃躲，她試探地問對方可否替她找兩個小孩。
「做什麼？」
「沒什麼，」她倒吸一口氣，平靜的外表下氣血翻湧，她說：「不過是當作花童。」
她知道對方已經曉得她的過去，她的愛情夢在盛怒中醒來，背叛就是背叛，無論是拋棄她或者違背承諾，沒有大小的分別，都是背叛。她再次下定決心，既然愛情中沒有正義，她將理直氣壯地報復，給自己帶來正義。
她在婚禮上展示魔法，在枯萎的橄欖枝葉上澆下一杯藥水，枯黃轉為翠綠，長出新芽。她說這是青春永駐的藥水，一如她的愛情，枯萎後重生，她將藥水放置一旁，說藥水珍貴，叮嚀眾人切勿取用，隨即轉身走向新郎，眾人的目光卻早已被藥水吸引，賓客們走向藥水，取杯舀水，一飲而盡。
這是一個沉默的婚禮，藥水並未替人帶來青春，眾人覺得喉頭一滿，嘴裡盡是吞不完的橄欖汁液，他們一張口，只見對方的舌頭已經化成嫩綠的橄欖，想說話，卻只能讓橄欖枝在嘴中顫顫地打著牙齒，此後他們永遠無法評斷米迪亞的愛情。
橄欖枝葉從眾人口中爬出，迅速地往外生長，在祭祀米迪亞信奉的陰司女神海卡特的廟堂前，驚慌失措的人們一圈圈圍繞著米迪亞、傑森與兩位花童，有的人靠太近，枝幹相纏，有的人承受不了暴長的橄欖重量，倒地不起，最後成了一片阻擋他們去處的密林。
只有傑森與花童沒有飲用藥水，身旁的兩位花童因為畏懼而後退，卻在碰到她的身體時觸電般轉身逃開，她伸出手，將他們緊緊抱住，在他們哭得淒厲，痛苦扭曲時揉著他們的喉頭，告訴他們：「不要怕，媽媽不會拿刀割開你們的喉嚨。」她把花童誤當作自己的小孩，緊緊掐著花童的喉嚨，想抹平喉嚨上的傷口，花童並非她的小孩，喉頭也沒有傷口，只在她的指力下逐漸斷氣。
城市上方飄浮的，魔幻
或寫實的夢境中
時間伸展，空間於其中膨脹
此起彼落的夢囈咒語間
夢的愉悅，或悚然間
在無人發現的時間破綻，返頭
回望，眼神便誤入昨日情節
在此密林，植物各式姿態
透露想像；動物交換眼神，隱藏動機
月光乾涸，沸騰的血液流向永夜
當我走進時間破綻
記憶追逐我的腳步前來
誰被迫重新死去一次？誰誤闖
曾經的故事？
傑森跪在她面前，求她放過他，看著傑森空無一物的眼神，米迪亞知道傑森此後不可能再背叛他，她左右兩手各拖一個孩童屍體，走向傑森，她蹲下來，將他們三人擁入懷中。橄欖枝葉還在生長，將他們團團圍住，密不透風，遮蔽天上的日月星辰與雲朵，他們的世界將不再有森冷的月光令她感到心寒。
她在愛情的歷練中提煉出純粹的恨，將它溶成藥水，帶進愛情的婚禮，在恨之中感受到滿滿的愛，儘管懷中的傑森不停發抖，但那無所謂，她瘦弱的雙手再次湧生力氣，如同毒蠍的利鉤箝著他身體。在象徵青春的橄欖密林中，她滿足於完全的佔有，一切靜止於過度茂密的春春枝葉中，不再有任何變數，如同死亡一般永恆，如同她永恆不變的愛。
※聯合文學256期
※
http://unitas.udngroup.com.tw/frameset.ht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