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不達意”,
還有肅穆的另一種抵達。
---題記
半山街旁的“中央紡織廠”,
又一次陷入新一天的沉默之中。
我上下班都會經過它,注視它,
替它發電。
將要廢去的嘴巴,
它吐出一個永久不衰的詞:
紡織。
這個詞彷彿來自更早時期----
(一間教室,像晨光般被一絲絲地織出來)
在上課前,
柔和的音樂響起,
我們一起做著“眼保健操”,
爲了保持視覺清新。
新的景象再次浮現,叫人驚訝:
操場上,
一年級的學生正輕盈地
疊羅漢,他們享用著等邊三角形的快樂,
及後來的悲哀。
最高的那一位,
以羨慕眼光凝視著
校門口外,
倒掛於木棉枝頭下接吻的情侶,
一陣腦充血的眩暈幸福感。
花壇旁坐著的少女,
以矜持抵抗著虛無。
一群炫技的三年級學生,
擺動手腳地學習園丁,
不費吹灰之力,
將海棠修剪成自己心愛的向日葵。
兩隻追逐的白頭翁,
頭髮濃黑的那一截,
有一段不可宣的秘史。
秋千晃蕩於眉睫,
傷心的人兒將舊布鞋踢出很遠。
我繼續享受清新,
以止住所有傷心。
我的身體有如滑翔機,
滑行千里,毫不喘氣。
你所說的讖語與箴言,對我沒效。
你的呼喚歇斯底里,對我沒效。
迷幻劑的過度使用,對清醒者沒效。
我使勁地搓揉太陽穴,
抵達另一處秘境,
另一個目的地。
或者說漫無目的。
像一次浩浩蕩蕩的馴鹿群大遷徙,
大面積的趨向,單一的回歸。
像蜜蜂爲了釀造一茶匙的蜂蜜,
要在幾萬朵花室中停留片刻。
冬天終於來臨,
我距離吐籽與下卵的日子還有多久?
我距離遙不可及的雲彩還有多遠?
當廢墟慢慢摶成綠色的圓形廣場時,
它的作廢到此為止。
當我蜷縮成一團時,
熱量將獲得最大值。
推土機推進了一寸,
綠化地帶將減少一寸。
登高者長高了一寸,
山麓的牛羊將被涼風吹矮了一寸。
我忍受而不發出呻吟,
你從何理解,
又不必理解。
雖然如此,
仍渴望你能理解“協調”的意義。
那些六年級的學生,
早已練成一副
純熟的、活躍的軀體:
獼猴一樣從這棵樟樹的枝頭,
翻滾到空中,
再握住那棵樟樹的枝頭,
她們的高低槓本領,
不致流出鼻血,昏厥;
攜秋風與禿鷲跳遠的一群,
將毀掉所有阻礙性的柵欄;
球場邊休息的那個短袖男孩,
產生短暫的幻覺----
他陪同白鯨游出大海,
湛藍的一大片,
波光粼粼的一大片。
白鯨水中歌唱的內容,他聽不懂。
他只領會到牠不會散去的微笑。
像炊烟一樣的微笑,
廚房內,
明媚地敞開的微笑。
這個惶惑的季節,
極需家鄉送來一片慰藉的稻田。
他的母親,仍滴著汗,
煮熟一堵堵壓迫他的紅色墻壁。
她也渴望練成的“穿墻術”,
將由她的兒子來背負。
凡穿墻而過的,
必是沒有任何包袱的,也沒有任何遺囑。
更沒有餘下的背叛。
被背叛的另一群,
以長久跑動抵禦灰燼沾染之心。
如果太陽熾熱,
他們會變得焦黑;
如果大雨傾盆,
他們又要抵禦無法自拔的泥濘。
所謂的喝彩聲,
從未真正的響過一次。
觀眾的焦點又投放在球場內的一切:
穿著“無畏”球衣的,在左邊。
穿著“無所依附”球衣的,在右邊。
他們交替使出無敵的假動作,
掩人耳目的假動作,
氣息流暢的假動作,
鱷魚哭出了眼淚的假動作,
我一一領教過了。
可是真正的觀眾還未出現過,
真正的球場還未完好地建造出來。
他們僅是出汗的一群,
我只是默默擦乾血跡的一個。
那群動物的尾巴高高地翹起、甩動,
那片植物的根鬚低低地蔓延、吸水。
他們的悲歡交集,
毫無疑問的心甘情愿。
我疲倦地拖著紙糊的肉體回家,
在半山街看不到星空的寂寥之下,
在詩人阿米亥寫下
“他的靈魂極其專業,
可是他的肉體一如既往地業餘。”的詩句之後。
多麼讓人費解的隱喻:
今夜,我又獨自在屋內划艇,
陷入深深的黑色漩渦。
一個人的,黑洞似的,
吞噬的漩渦。
很多時候,我需要靜謐的湖畔,
供我喘息。
也供我回憶:
昨晚,那位小女孩
走到我面前,跟我握手,
並點頭微笑。
她遞出一條手機吊繩的飾物,
一臉懇求的樣子。
我買下來了,她再點頭微笑,
向我道別。
這一連串的肢體語言,
我為它命名為“北斗星”,
將隨著它的光芒,進入另一場回憶:
某個傍晚時分,
我乘坐的雙層巴士,
有雙重的壓抑,
雙倍的不可言說。
旁邊的兩位少年正興高采烈地
以手語交談。
其中一個能笑出聲來,
另外一個一直安靜地,
以手語示意。
那時的我,
才懂得什麽是“顧形思義”。
他嫻熟地比劃著眾多事物,
比語言更準確、形象地形成於眼前:
他比劃著一座異國的島嶼,
吹來一陣陣海風,
可消除此刻的焦躁。
他比劃著車窗外的另一套
假惺惺,
稍縱即逝的“朽木語言”。
又比劃著今天所看到的,
達文西那幅壁畫《最後的晚餐》,
以及它富有悲劇色彩的歷史背景。
比劃著所“聽到”的,
巴哈的“C大調前奏曲”。
(豎琴版的手語是手指擺動如雨簾,
鋼琴版的則是擺動如蜘蛛)
他接著又比劃出過去種種遭遇,甚至
未來幾天的天氣。
比劃出某些建築物的複雜結構,
或少女單純如草莓的心。
又比劃出失聰者的
內心所需、所懼、所依賴的……
偶爾會比劃出我們看不懂的意象,
這反映了他的“彈簧體”、
“桐花體”或“自由體”的不規則手語體系。
他形容卡夫卡的《變形記》時,
多出許多形體各異的甲殼蟲。
彷彿這趟路程為他而
耽誤得更久。
某些無法言喻的事物,
正被他以“默劇”形式一一呈現,
又統統收回,
像此刻突然收攏起傷口未癒的十指。
一間昏黃的練舞室,
被黃昏的中央紡織廠紡織出來了----
它的空寂與氣息,
像那巴士少年結痂的傷口,
無人觸碰。
更無人能仿效的是,
那“懸崖邊的舞蹈”,她一個人演繹著……
她從高低槓上落下,
踏入中年的不惑(或許只是個假象)。
她時快時慢,腰間別著手榴彈。
越過這個陷阱,
下一個虎穴又撲面而來。
她嘗試過粉身碎骨的舞蹈,
可是不太成功。
她聯想到了盲人的狀態:
(或許這種狀態,能協助她
創出全新、不顧一切的舞步)
她蒙住了雙眼……
(我真想為她編織無所不能的繃帶,
供她受傷後的有效治療)
她不會有假動作的,
請相信這一點。
你有觀察過撒謊者說謊前的舉動嗎?
搓搓鼻子、摸摸下巴、抿嘴,
目光轉移等等,
有時雙腳會舞弄一些
無法命名的步法。
這很奇怪。
是的,有時我們很想拒絕,
又說不出口,
口中像被硬塞著苦瓜,
葫蘆灌滿了苦藥汁一樣……
有時想捅敵人一刀,
結果刀傷己身;
有時明明舒心快意,
卻還要假正經、皺著眉頭地
閱讀《傷心咖啡館之歌》。
太多的似是而非了,也有
太多的失衡。
誰能描繪出像克里姆特那幅
無堅不摧的《吻》,擁有神聖的光澤?
誰能從懸崖上跳下來,
又毫無損傷?
你寄出的信箋裡有大半的虛妄之言,
你收割的田野裡有蟋蟀的輕狂之舉,
你埋葬的瓷器裡有豹子的尋歡之歌……
這一切,
如此讓人白費心機。
你還是從身體的滑翔機上
縱身一躍吧,即使真的粉身碎骨,
也無所謂了。
你還是放棄多餘的
比劃與勾勒吧,
如果這樣也漏洞百出。
沒有誰會怪責患有多年之癢的人,
他們以群山,以海洋,
以遙不可及的彼岸搔癢,
以烏托邦的“烏有之手”搔多災多難之癢。
“這一刻”永遠被動與靜共享著。
我相信這迎面而來的落花與流水。
我也相信,
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
與羅丹的“沉思者”被山崗上,
僅剩一人的他共享著。
月光與檐角滴下的淚水被窮人共享著。
秋風與落葉被掃地僧共享著。
虛榮與遺產被貪婪者共享著。
那掙扎、喧囂的內心,
與再次獲得平衡的肉體,
被持桿者共享著。
我們共享著白晝與黑夜,
快樂的巔峰與悲傷的峽谷。
共享著夏蟲與冬霜,
解藥與毒藥。
共享著漂木與擺渡,
拯救與捨命。
共享著消防員與縱火者,
太平與動蕩。
共享著靈與肉,
蹺蹺板與晃動的秋千。
共享著不能共享的事物,
比如一顆寂靜的心,
一個刻骨銘心的課堂。
我要所有不安的肢體,
動身前往寂靜之地----
唯有如此,我們才能
共享這一副古剎似的軀殼,
供人們造訪,膜拜,
在裡面潔凈自身。
我們還能共享同一杯醇酒,
同一個忘不掉的旅程:
風光千里,不會感慨一時。
還能共享同一次失眠,
同一片茫茫星空;共享同一條花園小徑,
抵達分岔而至的橢圓噴水池。
我們共用同一雙手,
把它摶成圓圓的一個,
噴灑出另一個空中的噴水池。
還共享著一本日記簿,
記錄蛻皮與死亡的事跡。
共享著這一邊的婚禮與
那一邊的葬禮,流出同樣
滾燙的眼淚。
共享嬰兒的哭啼聲,直到他
安然地睡進墓床。
共享一場勝利,即使
真正的鑼鼓聲還未響過一次。
共享彼此的五官,五臟六腑,
流淌出同樣金黃的腦漿……
共享著彼此的生命,
就算它不會再重來一遍。
08、11、16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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