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撫琴，琴聲就暖了。”
－－－－致琴歌
序
又一次邂逅短暫的黃昏
把她鎖在故事情節裡
染黃扉頁與翻閱的指頭
你從開幕的一剎
一直飄雪。直到白茫茫的荒野
冒出新芽。我是姍姍來遲的綠巨人
在樹蔭下長大
被流水餵養
一
你在燦爛的野花地裡睡著了
身上跑動輕輕的鹿蹄
一步一朵桃花
你的紅潤臉頰上
安放著我的嘴唇
我在四季中一語不發
四肢變成木床的四條腿
床頭的蟲鳴哄你入睡
二
瓶中人敲著四壁
空洞的回聲
貫滿他的玻璃耳朵
碰一碰就會碎掉
在他昏厥之前
我寫了一封暗藏麻醉藥的信
塞入瓶中
重現他的烏托邦
我不曾透露你身上的解藥
三
向日葵成了明亮的窗戶
鳥翅合攏
棲於黃色花瓣上
牠們並不埋怨被鳥籠鎖住的一天
你鎖住了我的麥田
雨水遮擋視線
你等待甘泉噴涌的時刻
打開我的肋骨
收藏其中一節
其他的將流向大海
成為海底的圓柱廣場
四
早安，露水打濕的鼓槌與晨鐘
早安，花園裡釀蜜的少女
早安，捧牛奶走進廚房的牧童
早安，春風吹綠了你的心臟
晚安，迷路又斷臂的小木偶
晚安，嗓子滾燙的天堂合唱團
晚安，墜滿星象，沒有褶皺的睡衣
晚安，滿腦子都是你的早春的自己
五
復古的庭院不可一再追溯
沉醉得深，丫鬟壓著蝴蝶飛出來
忘記刺繡活
讓飄香的薄扇獨守空樓閣
空枝可攀附
把酒吟詩詞
你有一場鑲滿翡翠的夢境
我是棋盤上
散漫消磨時光的古鼻烟壺
六
叢林裡滿是動植物的欣喜
花豹舔著雲影
鸚鵡換了新居，剝了舊皮
樹蛙享用樹葉一樣豐盛的早餐
你那頂扶桑花圓帽露出來
他們會狂熱地尖叫
隨即戛然而止
被說成隱去的精靈家族
七
雨聲中睡著的蓮花女
苦盡甘來的蓮花女
你的睡床一塵不染
池塘裡的青蛙也緊閉著嘴巴
我的魚缸若供你沉睡一個晚上
足以抵過十個月影池塘
八
公園裡豎起高低不一的梯子
情侶們交換了禮物
梯子會長高一寸
他們渴望把禮物獻給雲彩
我們相信生活必定有所饋贈
雲彩不是高不可攀
在梯子上感受愛的份量大於負擔
九
他脊背上的鎖孔越來越小
那一把秋天的金鑰匙
不可能釋放
鳥籠裡的懸崖
她一縱身
飛往青天
成為他的獵物
沒有血腥場面，因愛如深淵
十
獵人已瞄準那隻
鹿角長成樹林的馴鹿
他們保持距離
原野停止呼吸
“祈求你一擊即中吧！
我的血液會使它長得更茂盛，
寂靜更加密集－－－－
請用你的桃花子彈。”
十一
兩城之間的玻璃廠
在夜裡發亮
隨螢火流出的淚滴
濕潤了馬棚的糧草
你欲碎但被海綿制止
你入睡而我連夜複製
水晶梨
琉璃瓦
一個咬不出甜汁，一個碎得徹底
十二
給天鵝湖加冕
這是寒冬的暖意之舉
破冰船浩蕩駛了過來
水手滿載一籮兩籮菠菜
她們身體發出綠光
潛入湖底
為沉沒經年的軍艦加冕
遍尋失蹤的船長
獻出鵝絨
使他復活
十三
春天終於蘇醒了
那條白色小徑綿延而上
高坡蒼翠
只站著兩棵橡樹
（遠看像兩株桃金娘，挨在一起）
它們抖動滿頭葉片
釋出綠色靈魂
在空中晃動
（遠看像一縷風融入另一縷風）
這使我們為之動容
緊緊抱在一起
十四
你的出現
使貝殼嚐到海水的甜
苦藥嚐到山中雨水的甜
野鴨變成仙鶴
飛回仙人的枕邊
我不要命地，嚐到了閃電那轉瞬即逝的甜
一覺醒來
雷聲不絕
耳際縈繞，那繞樑三日的甜
十五
再傾斜一點
我們就能組成等邊三角形
幸福與痛苦相等
白晝與黑夜相互平衡
那隻捉緊畫筆與尺子的手
勾勒出兩道彩虹
相匯，只爲了兩熊相遇
肥厚的熊掌相擊
擊出漫天水花
十六
放晴了
又下雨了。吃到麥芽糖了
牙齒蛀蟲了。稻米蒸熟了
筷子不見了。地鐵站換了面目了
布拉格的黃昏淪陷了
門都上鎖了
怎麼還會擔心起來呢？燈已熄了
火柴人著火了
我花瓶裡的水倒了，你到黃河邊賞日出去了
十七
把清晨的路輕踏成薄暮的湖
這是你的溫柔
唯我佔有
唯有崩潰的河堤
需要援助之手
唯有不安的火星
睡進水星幽靜的搖籃
十八
到放生橋的腳邊
把黃鱔與鯇魚們放到水中
向牠們祈愿
愿砧板上的鱗傷
統統沉入水中
化為烏有
我已許諾不再吃你們了
可憐又愛自由的水中生靈
你們擺尾的背影
她深愛著，劃舟隨行
十九
吩咐錄音機
悄悄地把秋林的窸窣之聲錄製下來
等你失眠時
打開它的嘴唇
它會用大片落葉掩埋你，使你安靜入睡
它的內部還有流淌的凈水
在你口渴的時候
它會遞上我早就藏起來的玻璃杯
二十
白鴿在你眼中，就是一道光
不管在黑夜、廢墟
或空無一人的海濱長廊，天文博物館
牠猶如流星降落在你的皮膚上
融入血，流進心坎裡，仍是一道暖和的光
長出翅膀的光，使盲人復明的光
使死灰復燃的光
二十一
朝生暮死的蜉蝣
吐出最後一口氣
向我耳語：愛能持續
水面飄浮祭祀的鮮花
透明的卵蛋沉到深處
暖風孵出甜美果實
摘果之手有止不住的律動
愿愛能持續繃緊弓弦
朝朝夕夕，樂於顫慄
二十二
她在太平門裡
擺放一座太平洋，並安然度過一生
她套在我的無名指上
鑽戒閃耀一生
春日裡，鳥群迴旋，穿越，舞刀弄影
授予她幸福的切割術
符合天然的形體
流出甘泉
滋潤銀光閃閃的項鏈
二十三
那張神情蓋過了斑駁的風景
我不去捉弄
任其飄忽
眨眼間，冥冥之中已注定的幻境
有幾分真實
仍不可觸碰，那座晃動夏季的森林
昆蟲光澤的複眼
閃亮著她喜愛的無數個圓圈
二十四
星空中擺放一張木桌
我們各自摘取一顆星體，為它命名
投進茫茫銀河裡
相忘於離散
某年某夜，又相遇於巧合
木桌上群星凌亂
我們曾大醉一場
因互相碰撞而清醒
火花的炫麗，幾度拒絕隕落
二十五
太陽馬戲團拉開序幕
小丑立於刀尖上
獲得一件白天鵝禮服
空中飛人
拋下一枚徐徐飄落的吻
觀眾席上開遍了淚花
黑熊與老虎被石榴裙馴服
馴獸師揚起鞭子退席了
他抽打過的皮肉
此刻傷痕全無
二十六
把白色風車搬到陽台上
吹送舊事，迎接清晨
你新鮮多汁的肉體
滴到了樓下的院落
響起清脆的回聲
郵差千辛萬苦地寄來劇院
想你重抹胭脂
穿旗袍
咿咿呀呀地唱到枝頭泛黃
為他的破輪胎翻新
想看你甩著髮辮陶醉後院
二十七
我長久以來想寫一部長篇小說
書名未取，內容還沒虛構完
只耽誤於
故事的開端如何才能刻骨銘心
“她胸口上的蝴蝶刺青
飛了起來。
我像一座被雷擊過的花園，
失去了魂魄，肉身卻不停顫抖。”
這樣似乎能喚醒繼續釀蜜的衝動
二十八
在香水店裡，我們敏銳地
嗅出山河綿延
野花猶如波浪，滾遍無數個山頭
採草藥的晚歸人
被星光暖燙著臉龐
買一瓶回家吧
四壁隨香氣轉為晴朗
追風人長出馬的下半身
蹄聲清越，響徹走廊
水瓶座備受愛戴
在掌上璀璨一生
二十九
夏天先生佈下地攤
逢人叫賣“排汗運動機”
吸引皮膚緊鎖的人群
泡一杯茶的功夫
轉眼售罄
像你用盡五官呼吸的人
已經不多了
他們挪動偌大的樹蔭
讓影子寂寞地冒一身大汗
但淋漓早已盡失
見證一場被動之舉
三十
飛船載送一片草地
為雲中的水井鋪張
提著木桶的神仙
在夢裡再次做一回凡夫俗子
晃蕩清涼的水
沾濕白袖筒，黑鬍鬚
夏季過後
秋日露出陳舊的額頭
期待一次潔凈的擦拭
果肉成熟得炸開枝頭
也不必慌張
繼續閉目養神
你是我的最終幻想
三十一
我用闊葉林
就能紓解你那濃稠的疼痛
針葉林在攪拌機裡
下起了垂直的雨水
麻木之手必須敲醒
拔掉折磨的電源
試想想，滑翔翼俯衝斜坡
造出一道優美的弧度
再次俯衝
你那鷹頭被風洗凈
也洗去了漿糊狀的記憶
三十二
騎在龜殼上航行
我愈來愈享受牠的散漫、恬淡
迎著海風啖幾口海藻
我愈來愈胖了
（大腦臃腫，充塞著吐出毒液的水母）
連累了牠沉入水底
做出徹底勘察
潛入珊瑚堡，捉拿貞女與她的蚌殼、航線圖、尾部螺旋槳
三十三
到圖書館玩捉迷藏
你的嘴角一直上揚
有時藏進秘密花園
有時變成一枚描繪“人魚史”的書籤
你擅變的法術
透出薄荷氣息
我毫不費力地，就能找到
正如貼滿標示的迷宮，夜晚引路的電鰻
三十四
夏日，枝蔓無限延伸，覆蓋
她的電線也鋪天蓋地地
對我發出電擊
又以棉花糖療傷
救護車陷入泥坑
不可自拔的鳴叫著
不可模仿的通紅的肉身
你的紅唇在我的汽笛孔中塞滿了不可救藥的吻
三十五
面向大海
無邊無際
再次壓抑不住地提及那個魚缸
吃飽蔥油餅與甜甜圈的金魚
圓滾著眼珠
感謝心中有一片夕陽
為落寞的海面畫滿魚卵
入夜後伴隨星光閃爍
擺動魚缸之外的扇形尾巴
三十六
小腹有一片明媚之地的壓軸嘉賓
請你為我開香檳
行屈膝禮
請你亮出薄翅
藉此獻上我的厚毛衣
你帶來的同伴
善意得像碎花裙般陪襯
宴席上犄角相磨，相濡以沫的往事
燙紅了彼此嘴角
沒有人愿意退席
偶爾響起朦朧美的腹語
三十七
“今晚，月亮看似圓形的浴缸。”
你洗完澡後
清爽地說出這句話
除去我耳中之垢
銀河流下來的水
沐浴著幽徑兩旁的梨樹
你梨花般的身體
襯托著月亮皎潔的臉頰
為浴缸撒下迷魂花瓣
三十八
胡桃木做的留言信箱上
站著兩隻疲倦的啄木鳥
牠們不再費力啄木了
仔細聆聽我那滾燙的留言：
枝頭上不見你
我神經質地到碼頭去了
那邊落日深沉
渡輪剛被颱風擊潰
你還是趁樹影斑駁，梳理凌亂的羽翼吧
三十九
頑猴在樹林裡東蹦西跳
像極了快活的仙人
樂極忘形時更會長出翅膀
飛往另一邊樂園
我也懂得倒掛於枝椏
尋找另一個顛倒的秘境
享受暈眩
和你顛覆我整個世界的失衡
四十
沙子跑進了我的眼睛
疼了很久，淚流不止
我需要你從眼睛裡
順著淚水，把沙子輕輕捧出來
像解脫六月之癢
治療痼疾，內傷
像消融寒月冰霜
恢復春季花田盛世的燦爛
四十一
她與牠們睡在一堵泥墻下
左邊是一隻花豹
右邊是一頭粉紅色的大象
花豹的斑紋躍到墻身
大象在夢裡俯視落滿梅花的屋頂
她的腳印燙著墻的眼角
淚水滾出一隻獨木舟，與舟上黯淡的棄槳者
四十二
他們每人提著蛋黃一樣發亮的燈籠
緊挨著經過陰森叢林
月亮那隻巨目
目睹黑暗真實的一面
要尋獲的白兔與象牙就在眼前
命運此刻化身為狼
想吞掉他們唯一的蛋黃－－－－
可是漫漫長夜，總有終章
黎明趕在露水滑落前跑來
獻出金鐘罩
傳授古老的防狼術
四十三
你的囈語睡在我的耳垂上
你一夢遊就能游出大海之外
早上醒來
身體佈滿貝殼、星塵與濕漉漉的海綿
你一閉起雙眼
夢境隨即傾斜成四十五度
打開一道入口，捕捉更多外星物
點綴寂靜的凌晨時分
再次游到大海深藍的懷抱
四十四
把自己的身體裝滿彈簧
躺進雕花木盒裡
再叮囑郵差把這份神秘禮物
準確地擺放在你的書桌上
木盒打開，彈簧一發不可收拾
驚喜不可收拾
愛戀與花枝招展的陽台也不可收拾
四十五
他終於脫下獸皮了
在凌亂不堪的衣柜裡
找到一件祥和的服裝
穿在身上
且天天穿著它
散發窒息的氣味
飽滿、幸福而窒息
他穿街過巷
觸及之處
全化作善水
他始終來自於天堂
四十六
高山之間
纜車忽高忽低，搖晃，靜止
我們深陷其中
保持清醒
嘗試打開雲霧遮掩的宮闕之門
那些觸電的飛行旅客
暫借空殼一宿
可我們猶如潮漲，洶涌
來勢洶洶
杜絕任何造訪
四十七
孩子們在雨後操場上
發揮互愛精神
快樂地練習疊羅漢
一個接一個地
像要接近那神聖的天堂
在樓頂的我們
從不憂心
草葉上交媾的蚱蜢會不慎跌倒
螞蟻會自亂陣腳
他們喜歡重複遊戲
直到回家時，甩著沾塵的尾巴
四十八
以不朽立於朽木之上
這是我的最終理想
著火之軀
足以摧毀一座座冷卻塔
我又渴望一場
痛快淋漓的澆熄
身上的彈孔由你拭去
軌道的航向由你指出
獲得光的無限傾注
我難以平息自己
需要你不止的覆水
四十九
糖果村裡的花啊草啊
田野與山水
全都很甜啊
咬一口
深深地，淺淺地
它們竟能瞬間復原
造物主奉獻的一切
都是甜的
滿廚房割脈的苦瓜
胃裡翻滾的藥汁
濃稠的血漿與Ｇ弦之歌
都是甜的
五十
我不因蹺蹺板的空寂感到孤獨
我坐上它的一頭
另一頭自然會有神秘嘉賓悄悄光臨
她的重量
剛好讓我的情緒忽高忽低
天晴或陰天已無關緊要了
她會悄悄削減我的重量
或猛然驚動我熟睡中的湖畔
（上部完）
２００８年６－－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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