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誰也不曾聽過這個故事,甚至說
誰也不想聽。只有兩個人出現
然後銷聲匿跡。秋千高高地晃著
晃在前面,就是人間
晃在後面,墮入墓地
誰也不能輕視秋千,也沒有誰真正理解它
──一千個秋天圍攏在一起,點燃火
只有一個秋天能高高地蕩著
永垂不朽......
<<第一幕>>
<旁白>
人類來到這個人間,就像蘋果從樹上掉到地上,跌痛者與降世者初不知緣由。
那兩個嬰孩也是,就是我和他。
他跟我同是孤兒,被父母遺棄;他的搖籃裡放了一把利斧頭,而我卻甚麼也沒有,搖籃是用枯葉織成的,血紅一片。
隨著時光一日比一日短,春天很快到達秋天,我們死不去,在搖籃庇護中漸漸成長。
我叫他斧頭人,他叫我死人,兩個名字進入耳朵,總讓耳鼓難以敲動。
他有時獨自一人上山劈柴,捕獵;我在家中幻想著父母的樣子,父親應該是冬天,母親應該是春天,披雪的狼與黏滿花粉的蝴蝶在秋天相遇,誕下了兩手空空的孩子。大地沉默不語......
<秋景>
秋天無聲地來臨,屋裡落滿灰塵
塵埃躲避風聲,風向麥地裡呼呼地吹
吹落麥子的眼淚
四下寂靜。眾人紛紛遠離
到遠方去寫一封長長的信
信裡肯定沒有提起我們
只提起一把斧頭的刃,兩面的冷
偶爾說到木樁斷成幾截
與秋天有關,果實莫名腐爛
他到山上去,我到麥地裡睡眠
聽麥浪低語,雲朵屏住呼吸,雨水還在醞釀
蟋蟀歌唱,唱破喉嚨為止
一陣涼風吹來,打了個嚇人的噴嚏
眾人其實早到了遠方,只留下淡去的足跡
他從山上歸來,天黑了
我摸著麥芒返回家中,到達搖椅上
兩手傷痕累累,流血不止
他冷漠地說了一句:血是流不完的。
在斧頭上,在這蕭條的季節。
血在體內流著,終要流向乾旱之地。
搖椅咯吱幾聲,再度沉默
<夜景>
白晝在根部明亮,夜晚在星空閑逛
所有的蟲鳴突然靜止,靜如
手上的風聲,手背的陰冷
斧頭人又在磨斧頭,用月光溫軟的唇
吻遍刃的面頰。刃獨自發亮
成為屋中唯一的燈
我們習慣熄滅內心的燈火
等夜晚悄悄而過,黎明微笑前來
星空下的草地佈滿跛蚱蜢
牠們暗自淌淚,抱著各自的斷腿
草在吸水,草尖朝向茫茫星空,然後向下墜落
刺痛蚱蜢的雙眼
我揉了揉眼睛,他開始用鐵錘、釘子、
木塊、鐵鏈,在樹下打造一個秋千
樹上的葉子摟住露珠,秋風摟住斷開的雲
<人間對話>
死人:“記得在小時候,看別的小孩蕩秋千,很快樂自在。父母們在旁竊竊私語,右手推著秋千,左手打著詭譎的手勢。
你知道嗎?孩子們天真爛漫,要撫摸藍天白雲,身後的塵世飄滿灰塵,無憂無慮。
秋千蕩在前面就是孩子的世界,觸碰春天的花朵;蕩在後面是父母的雙臉,黑沉沉的像陰天,雨水驟降,孩子無法躲藏。”
斧頭人:“要在深秋時分,趕製秋千,不然秋天滿懷埋怨,絕不寬恕。
你知道嗎?我討厭那個搖籃,討厭人間的所有遺棄與無情。秋千只有一個,秋天成千上萬。
斧頭要在深秋裡鋒芒畢露,砍掉一切的樹木、落葉、陽光與虛偽的溫暖,就只剩下黑夜裡的這個秋千,高高地晃著,晃到天荒地老,晃到所有死亡紛紛靠近。”
斧頭人繼續敲打夜晚的寂靜,死人像死人般僵硬,面無表情。
<面世>
他露出了來到人間的第一個微笑
且帶點淒冷。秋千懸在樹下,他坐上去
一個人在黃昏時分獨自蕩著
陪枯葉蕩著,陪落雁蕩著
陪斧頭上的血跡、身上的傷痕、地下的骨頭
輕輕而高高地蕩著,彷彿快要蕩到夜晚
月光彌漫,在秋千邊緣閃爍
成為他的談話對象,成為秋千的雙眼
<獨白>
“秋千啊,在秋天誕生的唯一生存者!人間所有人類、動物和植物終究會死亡,唯你高尚,不朽到底。
蕩著你的光芒與灰暗吧,在天空之上你擁有天堂,在土地之下你擁有地獄。
你是唯一能在人間浩蕩千年,一千個人頭終要滾在秋天的荒蕪上,滾到你的面前。
人間即是地獄,焚起痛苦絕望的不滅之火,地獄之火!你將在火上燃燒,成為火的中心,火的主人。唯你高蕩於火與黑夜之上,星宿化成灰燼,月亮化成燒灼人間的太陽!
你是太陽之火,地獄之火,人間的水千年乾旱,萬物枯竭,唯你浩蕩千年。”
<人頭落地>
他就在我面前,提起斧頭
把他自己的頭顱砍了下來,血流不止
頭蓋骨碰在地上,嗑嗑作響,像一聲苦笑
他不死,用紗布包紮斷頸,冷說:“
秋千高高在上,人頭落地,軀殼不死。
唯秋千把頭顱蕩至墓地,軀殼不死。
手提起血染的斧頭,你稱我為無頭人,軀殼不死。
秋千不死,千年高高在上,頭顱永埋地下。”
<<第二幕>>
<雨中談話>
秋雷滾滾,烏雲翻騰
雨水哭喪著直墜下來,像釘子
扎進泥土的劇痛中
無頭人把斷頭放在秋千上,隨狂風晃動
血淋淋夾雜雨水的敲打
雨水一時是鐵錘敲打釘子
一時滴滴答答,是秋千透明的嘴巴
斷頭不死,嘴唇翕動
雨水:“你已是無頭人,正如我擺脫了塵世的束縛,在天地間傲慢地搖蕩著。你擺脫了風吹亂頭髮,遮住哭泣的雙眼;斷頭不再為身體疲倦,在我的身上高高蕩著。
蕩到前面,你便稱王,高舉斧頭與弓箭;蕩到後面,眾人終究回來,一一死於雨水的敲打與箭鏃的尖銳。
現已賦予你不死之身,攜著斷頭把人間釋放,人間必將燒成地獄,眾人的頭顱長埋墓地裡,唯王者不朽,唯秋天戴上血紅的冠冕,在我之上浩蕩千年。”
斷頭:“眾人將回來?我要準備好弓箭,箭鏃塗滿人間的毒液。
毒液並非來自蛇蠍,而來自眾人的疾病。百痛纏身,雨水麻木不仁,唯死於箭下能逃脫人間的鐵鍬敲打。
眾頭顱長埋墓地?使月光剝皮,土地徹夜難眠。
秋千在黑夜裡高高蕩漾,晚風吹襲,頭蓋骨嗑嗑作響。墓地終能安息,終要埋葬於火之下。”
無頭人揪著斷頭,離開秋千
返回屋裡。雷霆像個竊聽者
此時啞口無言,烏雲瑟縮,鳥們返回森林的靜謐
<洞中談話>
他削好了箭頭,攜帶弓箭與斷頭
走進漆黑的山洞。我渾身打著寒顫
骨骼如沉浸於雪水中,冷得刺骨
洞內黑得比黑翅膀更黑,黑如噩耗
如夜裡瘋長的荒草
點燃火炬,他在火光中,仍是黯然無光
他在燒蝙蝠肉,餵斷頭
蝙蝠叫聲刺骨,其中一隻落在那頭顱上
兩眼放光,翅翼收歛洞中的火光
死人:“眾人已回到村莊,在湖邊看著水中的倒影。蝌蚪搖頭擺尾,蘆葦輕輕搖晃,對人間說了千萬次謊。
眾人被生活蒙蔽,雨水使眼瞼緊閉。樹木淋濕,葉子無辜。
你何必將他們一一殺害,人間終歸人間,地獄之火終會熄滅。”
斷頭:“眾人已回到湖邊,終會如魚淹死於湖水中,蛇昏迷於草叢中,紛紛披滿鱗傷。
我的箭鏃已塗滿人間毒液,終大開殺戒,烏雲蔽日。倖存者即使刮骨療傷,也難逃一死。
秋千高蕩天空,人頭落地。唯斷頭能逃脫人間的苦難。
眾人將血淚相融,在秋千之下大聲朗誦生死,朗誦墓地的月光溫暖,風聲不斷。”
他繼續餵斷頭,蝙蝠翻飛
像灰燼飄滿整個山洞
我無話可說,全身如斷開的木頭
在黑暗中斷成兩截,等待火的歌聲
<血染湖泊>
無頭人自洞中走出,天色沉下來
眾人靠近湖水,把影子交給漣漪
紛紛用水洗著臉頰,洗掉皮膚上的黑
天鵝潔白,但叫聲沙啞
湖面波平如鏡,不可原諒
生活無憂無慮,湖面上睡眠的白雲不可原諒
鳥群離開森林,飛到湖水中
把魚群的水草叼在嘴裡不可原諒
他們靠近湖邊,把水捧在手裡
頭將埋在地裡,不可原諒
無頭人已拉弓放暗箭,眾人慘叫連連
孩子們、少婦、粗漢、蘆笛、落雁、晚霞、
湖水蕩漾、魚群躲藏、血肉模糊、落日染紅湖面
箭頭下無一倖免,只剩下我與那不死人
我是死人,早已死於春天之中,搖籃兀自沉沒湖底
<佈景>
他吩咐我一起把屍骸拖到秋千下
我已死,已無人間的清醒
只聽從他的話,把雙手染得血紅
大地被拖出一道道血跡
由湖邊到莊稼,由草地到人間墓地
他提起斧頭,把九百九十九個頭顱
全砍下來,一個也不剩
將斷頭放在屍體上,他便成為這秋千下
最經典的無頭人,斧頭經典,揮姿經典
血流成河,秋千高高在上,經典不滅,雨水不歇
他又開始歌頌秋千,歌頌這死寂的人間
<安魂曲>
“秋千啊,你具有血紅的身軀,
一千個血紅的秋天已淚流滿面,全都靠近你,靠近死亡的邊緣。
一千個秋天兩手空空,只剩身上尚未熄滅的火種,他們在你的寒冷下,點燃人間最後的火焰。
你要隨一千個頭顱高高搖蕩,蕩在前面,墓地鋪展,屍體惡臭,蛆蟲吞咽夜色;
蕩在後面,死亡十面埋伏,樹葉沙沙作響,安魂曲如月光彌漫,唯你高高在上,天堂在上,地獄在下,人間墓地全是月光披滿的鱗傷。
火生生不熄,頭顱覆蓋大地,只有一個秋天能高蕩於你之上,那是血紅,是黑暗,是人間尚存的死亡。”
<寂靜夜>
他在火堆旁,把骨頭逐個燒亮
燒是寒冷的,斧頭的血是明亮的
我在蕭殺的夜裡是死了千次的屍體
最後一次就在今夜
蟲鳴漸漸消隱,螢火熄滅
火堆上升起的灰燼,是活著的哭臉
一千個屍體,就只有我這個活著
活得痛苦而孤獨,活得傷痕累累
唯秋千沒有絲毫損傷,高高在上
<<第三幕>>
<埋葬>
一千個秋天圍在一起抽泣,淚流滿面
他燒好了骨頭,微笑不語
黑夜不語,將要翻開又掩埋的泥土不語
火種熄滅,夜更深
秋天全站起來,在深秋的夜裡
他們軀殼剝落成枯葉
血紅而悲壯地翻滾,月光彌漫無聲
把九百九十九具屍體埋葬於血色之下
似乎早已喪失了慘白,似乎血流已成湖的眼淚
枯葉掩埋,屍體燃燒
無頭人與死人,樹木落盡葉子,狼剝盡皮毛
斧頭與弓箭,刃與弦靜寂無聲
在埋葬聲中暗淡,秋千不腐朽,搖蕩長久
這一片骨灰遍地,那一片灰燼明明滅滅
他挖土,埋餘下的屍骨
他唱歌跳舞,歌頌秋千萬古常青,一夜成名
我無比孤獨,因今夜只剩最後一次死亡
我無助,骨頭痛苦,月黑風高,天氣惡毒
<毒雨>
月亮朦朧,必將下起狂雨
村莊靜謐,必將杳無人跡
雨驟降,他冷笑
雨點不透明,雨點黑色
雨點像無數個蠍子的毒鉤
傲慢無情地落下,蜇向今夜大地
我頭顱淋濕,身中劇毒
今夜的死亡只有一個,蠍子惡毒萬分,像秋雷滾滾
我抱頭痛哭,策馬返回空無一人的村莊
躲進屋裡,抱頭痛哭。
這蕭瑟的秋天毫無寬恕
這墓地的秋千毫無損傷
<疼痛>
今夜只有我一人承受蠍子的詛咒
痛苦萬分。他滿手泥土與灰燼,頭顱繫在腰間,微笑
只有他看著我,拿起人間最後一條毒鞭
抽打軀殼,抽打內心的黑夜,想抽打出微微的曙光
驅趕疼痛。他變得冷漠無情,他要看著我離開人間
無頭人:“人間的苦痛終歸人間,唯斷頭能逃離一切,靠近秋千。
墓地為你張開雙臂,碑文已刻好秋天的遺言,你是最後一個死人,我終稱你為無頭人,稱秋千為王。
唯蕩漾者能高尚到底,如湖水蕩漾於豪邁,松濤蕩漾於鳥翼上,唯蕩漾者能萬毒不侵,蛇蠍為伴。”
死人:“你已是蛇蠍,心腸狠毒。
秋千並非王,秋千毒氣熏天,你已身受劇毒,無藥可救。
唯毀滅秋千,這萬毒之首,我們才能得救。相信我吧,親愛的朋友,相信春天的青草地,離開秋天的墓地。”
他轉身離去,頭顱猙獰。我繼續抽打人間的疼痛,萬物靜如止水。
<森林之王>
他抱著頭顱,坐在秋千上,低聲歌唱
晃啊晃,蕩啊蕩
我聽見歌聲淒涼,出自孤兒的口腔
“秋千啊,你這萬物之王,毫無損傷
高蕩於森林之上,鳥群低飛,雲朵白茫茫
你將蕩於綠葉與晨曦之上
蕩於秋風與晚霞,黑夜與月亮之上
你這萬物之王,毫無悲傷,大地蒼茫。”
他一時蕩到窗前,對我沉默無語
一時蕩到荒蕪之地,在森林之上
成為大片的枯紅,血自落日流出來,萬物無法躲藏
鳥離開森林,眾人離開我,百痛纏繞身體
若是咯血,必定日落西山
若是昏厥,松鼠必定倒斃
他隨落雁蕩到山谷,隨眼淚蕩到河流
他迷戀於秋千,傾心搖蕩墜落
在墓地裡他是如此可憐的孤兒,失去了頭顱,兩手空空
我抽打人間的死寂,把晚霞打成晨曦
我絕不甘於死亡,繼續抽打人間骨肉
<湖水之王>
我需要他的解藥,他需要我的同情
兩隻鷺鷥棲於湖水上,一隻半淹,一隻沉沒
他又蕩到了湖水中央,秋千是湖的傷口
鱗是魚的傷口,水草是漣漪的傷口
那麼多傷口難以痊癒,蘆葦難以呼吸
秋千蕩於湖上便可稱王,水碰不著鐵鏈
不生銹,不慌張。他把頭顱棄於水中
魚群多了一個傷口,流血不止
他再次蕩到窗前,軀殼腐爛
他打著秋天最後一個手勢,要我人頭落地
<<閉幕>>
抽打完畢,疼痛依舊,我身受重傷
與他坐於秋千上,由村莊蕩到湖水、森林、山谷與河流
經過魚群與鳥群,秋蟲與牛、羊、馬的目送後
到達墓地。他失去了頭顱,我知道淚水流滿湖面
他拾起了斧頭,我在利刃下接受秋千的安排
人頭落地,疼痛迅速消失。我抱起了血染的頭顱
擁抱無頭人,我真正成為死人,春天已死,秋天長存
墓地裡就只出現我倆,從此銷聲匿跡。
誰也不知我們的去向,也不知最終誰能敵過死亡
唯秋千高高在上,由秋天一直蕩到下一個人間
循環不息,生生不滅。唯秋千稱王到底
鐵鏈不銹,永垂不朽......
05.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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