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走了,六月十八日,享壽八八。
當天正好是表弟高中畢業典禮。畢典後趕去醫院看阿嬤最後一面的他,還感性地把畢業生的胸花放在阿嬤的胸前。──阿嬤,今天也是妳人生的畢業典禮了。
中午接到父親的電話、下午在公司簡單緊急地交接一些事宜、跟從淡水返家收拾衣物的妹妹會合,不放心姐妹倆在滂沱大雨中趕往車站的鄰居叔叔,還吩咐阿姨幫我們準備清粥小菜讓我們果腹、並在下班的交通尖峰時段載我們到板橋站搭高鐵。坐到高鐵左營站、搭高捷至高雄火車站,才買完八八快速道路的客運票,「最後一班88的到了!快上車!」妹妹說阿嬤一定感應到我們急著想回枋寮的心意,所以讓我們可以趕上最後一班88的車。
回到枋寮,堂弟騎車來接我們姐妹倆。依照習俗,沒有見到最後一面的親屬,是要從門口邊哭邊喊爬進屋內的。原以為我可以對阿嬤的事比較豁達的,但才喊出「阿嬤」,就開始哽咽了,斗大的眼淚隨之滑落。阿嬤,我再也聽不到妳「ㄏㄨㄣ ㄋㄚ,妳在哭喔?」的關心了。
阿嬤的遺體被放在冷凍櫃裡,父親掀開了蓋在一個透明小窗格上的毛巾,「來,來看看阿嬤最後一面。」從小窗格中只看得到阿嬤的臉,已換上壽服了,額頭都戴上黃色的頭帶了。讓人寬心的是,比起在醫院裡照顧她時她連睡覺也眉頭深鎖,躺在冷凍櫃裡的阿嬤的「睡相」莊嚴安詳。
長輩們在前院跟道長商討之後的喪事處理流程。我想阿嬤應該是體諒大家不遠千里、想讓大家在短時間內因為忙碌而忘卻喪親的悲痛吧,就連道長依據阿嬤八字算出的頭七、入殮、出殯時間,不過都在阿嬤走了之後的十天之內。既然喪期就是短短的十天,得到主管的首肯後,決定連請七天假,在老家陪阿嬤最後一段路。
老家對門的鄰居一樣都在辦喪事,只是兩家的喪服不一樣:他們穿白的,我們穿黑的。姑姑說,黑白並沒有硬性規定,但是以黑色比較傳統。道長說阿嬤應是傳統思想的,所以請我們穿黑色喪服。阿嬤生前交代喪事一切從簡而且不收奠儀,但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喪禮中一定要有一組鼓吹嗩吶人馬送她出門。不同於大頭照的預期,阿嬤的遺照,是三十多年前她跟阿公兩人一同請人家畫的照片。也許是對枕邊人氣極了,阿嬤千交代萬交代千萬不要讓把她跟阿公葬在一起。也許是外出沿途叫賣時喜歡上遠方那山那景,所以阿嬤交代的火化長眠之處,就在水底寮的一間廟寺。算來,在傳統中,阿嬤也是有她前衛的主見吧。
在老家的一段時間裡,因為有喜歡也擅長張羅吃食的大姑姑、二堂姐等長輩,所以我們這群小輩就負責在前院留意阿嬤靈位香爐內的香煙、萬萬不能讓它斷了。另外,每早四點與每午四點是阿嬤的「拜飯」時間,也要幫忙準備相關祭品。──所以算算,守靈的工作其實也很簡單。但不簡單的,就是體能的接力賽。有時候守到凌晨一兩點,就跟堂弟或妹妹「換班」去睡,直到凌晨四點時又被叫起拜飯。早上的拜飯與下午的拜飯準備的東西差不多:要把冷凍櫃前臉盆水換掉,只是早上拜飯時要再在牙刷上沾點牙膏。而靈位前準備的,就是一碗直插著一雙筷子的飯與兩碗葷素不拘的菜。此外,還要準備「兩金兩銀」:就是貼著金箔與貼著銀箔的紙錢各兩疊。「阿嬤,天光啊!緊來洗腳手臉,準備吃飯了。」焚香祭拜時,依照道長囑咐,我們如此喚阿嬤吃早餐。「阿嬤,日頭落山了,緊來洗手腳臉吃飯了喔!」一次下午拜飯時,念著念著,突然一陣鼻酸哽咽。阿嬤,日頭落山了,妳的人生也落幕日暮了。
早上拜完飯,又是換批睡覺的時間了。每每都是以兩三個小時為單位地「輪值」。直到後來從大陸趕回的弟弟說晚上不如就一口氣守到拜飯時間,之後再換班狠狠地睡;所以才可以有四五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只是,常常也不是說睡就睡的;一方面依照習俗房間內是不能關燈的;一方面也是因為「認床」,外加放置裝著阿嬤遺體的冷凍櫃的客廳裡長時間播放著念佛機,所以就算弟弟都戴了眼罩還是難入睡。不過,我偷偷想著阿嬤應該是疼我的吧。在同樣的一張床上,就連過年時跟她同床而眠總得聽MP3才能睡著的我,每次輪班休息卻可以輕易入眠、甚至有時候長輩弟弟可以包容地直到中餐時刻才叫醒我。堂弟與弟弟笑說,姑姑總算見識到我完全不認床的厲害了。
時值六月,地處屏東,天氣燠熱得很,白天水塔受熱的水就夠五六個人洗澡了。我們這些嘴饞又熱到想解暑的晚輩,從木瓜牛奶、番茄切盤、草莓泡泡冰、烏梅泡泡冰、八寶冰、黑糖剉冰、一路吃到清心福全的珍珠紅茶。老家附近最讓我們念念不忘的,就是圓仔湯。一日請堂弟騎車幫我們帶回圓仔冰,大夥大朵快頤之後,發現繫在阿嬤遺照上紅色綵帶老是掉落。後來才知道原來喪期中是不能吃湯圓的。莫非那是阿嬤對我們的一種警示?除了冰品甜點,咖啡也是每天的必需品。某天心血來潮請堂弟買回我鍾愛、平日捨不得喝(因為一瓶就要38元)的Dr. Coffee,才從超商買回來,堂弟就神秘地跟我說:「阿嬤一定知道妳想喝,所以讓我抽中兩瓶一折的折扣!」──阿嬤生前最常念我們的,就是我們淨喝那些有的沒的飲料;難道阿嬤知道每日一杯咖啡對我來說就跟吃飯一樣重要,所以冥冥之中給了這個一折的巧合?
老家唯一可以放電視的客廳就擺了阿嬤遺體的冷凍櫃,守靈的那一段時日,連在原本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消遣:看電視都成了難事。於是除了看報紙之外,偶爾也打開自家中背下去的電腦配合跟堂弟借來的網卡上網、收信;剩下的時間,就是幫阿嬤摺蓮花、摺元寶了。到開佛具行的阿姨家買金紙時,阿姨還請她的鄰居指導我跟妹妹如何摺蓮花。一頁金紙摺成蓮花的一葉,四葉為一枝、四枝為一朵。「每次拜飯的時候可以燒個三朵、入殮的時候可以在棺材裡放個36朵、出殯那天可以把108朵縫在蓋著阿嬤的被子上。」阿姨的鄰居如此建議我們。回家之後,我跟妹妹還有堂弟就以此為目標。日也摺、晚也摺、守夜也摺。摺摺疊疊的,雖然是晚輩最後能做的棉薄之力了,但是阿嬤啊,不知道妳可收到來自於我們埋頭認頭的心意呢?
因為風神颱風,我也見識到後院的海原來也有風平浪靜之外的風景。靠近岸邊的海是灰色的,翻攪著沙的灰浪,洶湧的一陣又一陣打在消波塊上。──阿嬤啊,這可跟妳颱風天前夕看到的海景一樣呢?當大家颱風天時都躲在家裡,妳聽著直接自後院海邊傳來的浪聲風聲,是否會害怕呢?就像是有別於我的印象認知,這次因後來轉成熱帶低氣壓的颱風影響而增強的驚濤駭浪,是否是阿嬤對於人生總不可能一路都是風平浪靜的引導呢?突然,看到穿透烏雲的光線,灑入海面上。──就算烏雲密布的陰雨天,別忘了還會有陽光隨後而來吧?阿嬤,這樣的一線天光,也是妳給的另一啟示嗎?
等著天光、等著天亮。只是,阿嬤啊,妳再也不能跟我們一樣等天亮了吧。──就算妳知道我們有多不捨。
頭七那晚,放肆地放聲大哭,更真切地體會到我們真的就失去阿嬤了。入殮那天,當小姑姑依循禮儀社的指示,想為妳挾些飯菜到嘴邊時,阿嬤妳可感受到筷子是顫抖的?禮儀社的人幫妳整理好衣裳,當堂弟背著二度中風、無法言語的伯父到妳的身邊,阿嬤妳可感受到這個妳最放不下心的兒子說不出口的悲慟呢?封棺之前,一想到這張曾愛憐地盯看我、曾生氣地訓示我的活生生的臉龐,蓋棺就再也看不到了;又是不忍地頻頭回頭看,然後,又是一陣放聲大哭。那時,雨下得好大。阿嬤,妳感應到了,對否?
原以為出殯那天可以不哭、才可以讓阿嬤一路好走的,雙掌合十的時候,記起某次冠軍哥哥說「妳阿嬤功德圓滿,妳應該開心」的話,一次又一次默念「阿嬤,妳功德圓滿了,妳可要一路好走」時,腦海裡浮現出的是煙霧飄渺間阿嬤的腳步遠了、人遠了,突然又開始哭了。尤其在遺體靈柩送入火化時,想到阿嬤就這樣灰飛煙滅了,阿嬤,請原諒我們的難抑,現場又是一片淒厲的哭聲。
最後幾天不適的感冒前兆,在喪事辦完之後就變成症狀了。搭車返北時整個身體是忽冷忽熱的;回到台北之後也是昏昏沉沉的。昏睡了一晚至隔日中午醒來,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回到台北、不在枋寮了。情繫老家枋寮的眷念,好像也隨著阿嬤走了而斷了。──阿嬤,又是一次天亮了。一樣的日昇月落,不一樣的是,在今天起的每一個、下一次天亮之後,阿嬤,妳就真的離開我們了。
阿嬤,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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