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兩個禮拜,阿嬤的改變,已經呈現倍數遞減的退化了。
出院了一週,原以為就可以這樣回老家慢慢等著終老。怎知因為膽汁引流的問題,讓阿嬤一度昏迷神智不清。回診之後,阿嬤又再度住院。趕回南部照顧她的蘇菲爸都說阿嬤不像之前那麼好照顧:不但有時無法認人,且還會大吼大叫甚至是打人。
週六早上七點,我到醫院跟照顧她的堂弟「換班」。
猶記兩週之前的週五,第一次住院阿嬤看到我出現在她的病房,還大吃一驚。不敢讓她知道我是刻意請假照顧她,當時還騙她說公司當天放假。只是這一次,看到我出現在病房,她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妳來了喔?」
堂弟跟我「交換」那晚照顧阿嬤的心得。二次住院的阿嬤,沒有食欲也不太願意進食。每天就是固定打三罐點滴。後來聽護士說,那是葡萄糖、電解質還有胺基酸。也許是因為止痛貼布的副作用,或者是器官功能的退化,阿嬤變得很嗜睡但又淺眠。
見到我來,「ㄏㄨㄣ ㄋㄚ,擰毛巾給我洗臉。」
堂弟說,阿嬤有時還會自言自語。但是見阿嬤講得認真,我才打完電話問過姑姑病房內浴室裡哪條毛巾是阿嬤的,回頭阿嬤卻睡著了。我在浴室用熱水擰過毛巾,阿嬤又醒了。
除了阿嬤的自言自語像是「狼來了」一樣地讓人懷疑真假之外,因為拿掉假牙,阿嬤說的話就變得像是伊伊哦哦的含糊不清。也許這是我第一次慶幸我的台語名字很好念。──ㄏㄨㄣ ㄋㄚ,這名字,無關牙齒,用氣音就可以發音了。
有時會恍神到把表弟叫成堂弟的阿嬤除了會喚我,也認得出我。知道是我,阿嬤就叫我幫她洗澡。然而,因為止痛片的關係,護士交代只能擦澡,不能像之前那樣幫她洗淋浴澡了。還記得兩週前第一次幫阿嬤洗澡,她理所當然地要我幫她洗腳趾時,當下我的腦海裡竟出現了古時丫鬟服侍老太太梳洗的想像。不過這一次,雖然阿嬤沒有要求,但當她準備穿衣前,我主動請她等一下,「阿嬤,等一下喔!來,我幫妳洗腳。」我蹲了下來,細細地用手幫她搓洗趾間的垢屑。剎那間,我很想哭。──阿嬤,希望妳明白,我真的願意這樣當個幫妳洗腳的小丫鬟啊!
我想,阿嬤是寵我的吧。明知道我已經上班了,她還會要姑姑給我一些張羅吃食的錢。父親或堂弟總說阿嬤很難照顧,夜裡每一個多小時總要醒來一次照顧阿嬤。不知道是我的神經大條還是阿嬤不忍叨擾遠道而來的我,上回晚上阿嬤不怎麼叫我,竟可以讓我「一覺到天亮」,直到凌晨五點多護士招呼阿嬤打針時我才醒來。
就連這次,雖然白天我跟堂妹一起照顧阿嬤時阿嬤又是睡睡醒醒的,但當堂妹外出辦事的兩個小時裡,阿嬤竟難得沉睡了起來,讓我可以有較長的時間可以補眠。
只是,這次阿嬤的神智還有精神,已經不能讓她像上次那樣側身微笑看我了。
「看到孫子來,妳阿嬤就會這樣微微地笑。」阿嬤的情緒總是直接表現在臉上,上回,連隔壁病床的家屬都看出了阿嬤疼愛的情緒。見我躺在旁邊椅床上看書,阿嬤不吵也不嚷著要吃食,那本看完的「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包含了阿嬤對我的包容。
這次,阿嬤也沒有心情嚷著要吃食了。食欲不振的外加喝膩了流質的牛奶,幾次我把牛奶倒給她喝,她都拒絕。「阿嬤--來喝一口。好──再喝一口嘛。阿嬤,來,最後一口,我們就把它喝完嘛。」堂妹笑我很「奸詐」,可以這樣「誘騙」阿嬤喝了三口牛奶。不過,病中的阿嬤的固執還是不變。
「騙」了幾回之後,當我湊上吸管讓她吸飲牛奶時,喝完第一口,阿嬤就會擺手要我拿開。後來請堂弟幫阿嬤買碗粥湯,餵阿嬤喝點地瓜粥的米湯,喝了幾口,阿嬤還會皺眉嫌地瓜湯不夠甜。「這又不是家裡煮的,所以不夠甜啊!」我邊解釋,邊用湯匙餵了幾口。才講完,又是一陣心酸:還記得兩週前,阿嬤還會「點菜」要姑姑煮蚵仔粥、豬舌粥,甚至嫌起煮的豬舌不夠軟韌好咀嚼呢。
因為嗜睡的關係,某次醒來,阿嬤突然跟我說,「妳去跟小姐(護士)說我剛剛拉肚子喔!」說完之後又繼續昏睡,也沒追究護士回應什麼了。這跟之前比起,的確有天壤之別──上回照顧她,動不動就嚷著要叫護士過來,如果護士沒有馬上過來,她就強迫我乾脆扶她到護理站找護士。
「ㄏㄨㄣ ㄋㄚ,妳乾脆把我牽到護士站,我直接跟護士說。」
「阿嬤,人家她們就在換班啊!她有跟妳說等十分鐘啊!我們就等一下啊!」
「如果妳跟她說人都快要死了,她還要叫妳等一下嗎?」
「妳看!我這樣一去她們就來了。這樣做不就好了嗎?妳的書是念到背部去了嗎?」
還記得那天被阿嬤訓了一頓,我氣憤委屈地看著窗外默不作聲。後來她喚我,我上前照顧時,「ㄏㄨㄣ ㄋㄚ,妳在哭喔?」我想那天請護士重新打針的狀況也讓阿嬤很生氣,不過察覺到我的沉默,阿嬤竟想安慰我了。原以為她會跟其他長輩埋怨,但聽後來接手照顧的妹妹說,阿嬤只是淡淡地跟父親說我很「ㄉㄧㄠˊ ㄉㄧˋ」。
但是父親託我帶去給阿嬤吃的甜桃,阿嬤卻大肆宣傳地跟姑姑們說我買的「水蜜桃」很甜。還記得那天「ㄉㄧㄠˊ ㄉㄧˋ」的我直接拿了顆洗過的桃子給阿嬤時,她還問我「沒有削皮喔?怎麼沒有切塊啊?」我才知道原來桃子還有這樣「另類」的吃法。臨時找不到刀子,我就把甜桃放在碗裡,用湯匙刮掉外皮後,「借用」碗緣的使力,再以湯匙把桃子分塊後一口一口地餵阿嬤吃。阿嬤喜歡這樣吃,「我孫子買給我吃的,我當然要吃囉!」照顧她的那一天半裡,阿嬤來者不拒地吃了四顆甜桃呢。──阿嬤,我好想、好想再這樣「刮」甜桃給妳吃喔!
這兩次的住院,也許讓阿嬤對於生死有不同的體悟了吧。上回阿嬤還生氣地說「是因為我要死了嗎?要不然醫生怎麼不讓我回家?」或是賭氣地說著「不如把我包在草蓆裡送回枋寮吧!」我想,那是她不過是她以為自己沒有什麼病的氣話吧。
這回,阿嬤就靜靜地接受護士的換點滴、量血壓還有打針。不過,靜默之後說出的話,才是驚人之語。──「妳們有看到我的錢嗎?」面對這種「怪異」的要求,我跟有堂妹表弟都還不知道怎麼回應,阿嬤竟用著不知到哪裡來的蠻力想起身,「來!我去櫃子找找!」
這時才發現,原來阿嬤一直以為她都在枋寮老家!「阿嬤!這裡是高雄的醫院!不是枋寮啦!」我試圖在阿嬤耳邊用力地一個字一個字跟她解釋清楚後,阿嬤突然眼睛瞪大地盯著我。那雙瞪大的黑眼珠裡,更多的,也許是恐慌吧。──然後,她頹然地躺在床上後,就不再吵嚷著要去櫃子裡找錢了。
是因為知道真相了嗎?知道真相之後,總讓人有段時間難以接受吧。就像是家裡的人像是承受三溫暖般地面對突如其來的挑戰:從知道阿嬤來日不多了,到現在護士已開始讓家屬簽署延緩醫療同意書、家屬提出安寧病房的申請,也不過是短短的幾週內發生的事啊。阿嬤呀!我跟妳一樣,對於這樣的真相,總是很想如鴕鳥一般地逃避不願面對啊!
但在生命的過程,我們能改變的又是什麼?但在阿嬤的面前,我能做的又是如此渺小。躺了一整天的阿嬤,會因為背部的悶熱而無法入睡。我也只能撫著她的背部,希望減緩她的不舒服。或是當她淺淺入睡時,我也只能偷偷地輕拍她的肩她的胸,希望可以像哄幼兒般地讓她好睡些。「絡繹不絕」的點滴、止痛針、抗生素的注射,還有以優碘食鹽水清洗傷口會讓阿嬤感到痛楚,我也只能這樣握住阿嬤的手,讓她知道痛的時候可以捏著我的手當作宣洩。但是,我掌心感受到的,只有她對於疼痛而緊繃的一些些抗拒的力氣而已。因為,病裡的阿嬤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抱她起身坐好或是翻身躺好,都覺得沒有兩週前的那麼重。兩週之間,流逝的,不只是體重;但有些東西卻是消失不掉的。當我想扶阿嬤起身上廁所或是幫她翻身時,阿嬤自然而然伸出並且搭在我肩上的雙臂,那種放心的信任感卻是沒有變過,我也樂於接過阿嬤這樣的「擁抱」,雖然大家心裡都清楚,這樣「抱抱」的機會,不多了。
回台北的客運上,想起阿嬤,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不知道我還可以陪阿嬤多久。雖然自幼跟阿嬤都是「聚少離多」,但畢竟也是親人的緣份。──
一種可以在病床上側身微笑看我看書的緣份。
一種可以接受我這樣「刮」著甜桃吃的緣份。
一種可以像富太太使喚丫鬟洗腳趾頭的緣份。
一種可以貼近身體幫忙抹淚擦身洗背的緣份。
一種可以體諒舟車勞頓而不忍叫醒我的緣份。
一種可以扯嗓喊我「ㄏㄨㄣ ㄋㄚ」的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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