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了他,那個我很想遺忘又不能再提起的人。
就像是奇蹟一樣,我們的第一個吻就如冬天般濃烈深刻。
【被遺忘的時光‧first taste】
人生中,總有一些還沒忘記,但卻又想不起來的事情,那些東西,有些重要,有些則不重要。
當然,在這之中,也有些老強迫自己去忘記卻又忘不了的,我總是稱它為「被遺忘的時光」。
因為在現實的生活中,沒有辦法再去談論,也沒有人能傾訴,或者該說,那樣的心情找不到出口又必須被保密,於是就漸漸真的被我們遺忘了。
大概是因為這樣,這幾年來的夜晚,我總是需要靠著喝下大量的酒精才能入眠,即使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也很難能睡得好覺。
我有考慮過去求助精神科醫生,可是得到的是一排排的安眠藥,對我來說,依賴藥物跟依賴酒精是一樣的,但那藥物又不會讓我獲得一點暫時性的抒解,所以我還是選擇了酒精。
這個晚上,我跟往常一樣,進入平日不多人的酒吧,找了偏僻的老位子坐下,就把先前開了寄放的酒拿出來繼續喝。
第一次喝到這瓶酒,也是跟今年一樣寒冷的冬天,我與友人一同參加一個作者的新書發表會,會後比較熟稔的人們留了下來,圍在一堆書櫃中間的沙發喝起了主人珍藏的蘇格蘭威士忌。
我當然跟主人不熟,是同行的朋友與之相識,那是個神奇的夜晚,我見識到了重逢複雜的三角關係,還有,自己也陷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戀情:
我遇到了他,那個我很想遺忘又不能再提起的人。
※
「小竺,這是Hector,好兄弟。」主人熱情地摟著一個男人的肩膀,有些醉意的他身子顯得搖晃。
「嗨。」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嗨。」那叫Hector的男人也跟我打了招呼。
我們是莫名其妙被湊在一起的,當時主人與剩下不多的來賓都喝得差不多,我只會喝紅酒,對很烈的威士忌一點辦法也沒有。
正確的說,是我可能還年輕,不懂威士忌的滋味,大家都聞著酒直說香,還有種狂野的勁味,而我只覺得喉嚨一陣熱,還有點承受不住的酒意。
由於大家都喝得差不多,已經在講起不知道幾百年前的陳年往事,我聽著邊笑,又覺得自己不屬於那個世界,主人體貼地看見了我的尷尬,於是找來才剛進門的Hector,要他好好招待我。
「不習慣喝威士忌?」Hector看我勉為其難地吞下我的生平第一口威士忌。
「嗯,有一點。」我羞澀地回答。
「這瓶很讚,有……。」Hector正要介紹我手裡那金黃色液體的故事時,被我打斷。
「有狂野的味道,對不對?」我笑了笑。
「呃?嗯,他們跟妳說了?」Hector楞了楞。
「有聽說了。」我吐了吐舌。
「呵,看來妳需要喝多一點。」他笑了出來。
這是我對他最深的印象,因為他人高馬大的,連剛才打了招呼都看起來很酷的樣子,沒想到,他笑起來卻如此溫柔。
「我以為你笑的樣子會很酷。」我忍不住直接地說。
「很酷?」他皺眉。
「因為你看起來很兇。」我不自覺地低了頭,總覺得這樣講應該會被打。
「為什麼?」他認真地問。
「就,我不知道,可能你的西裝燙得很挺。」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隨便掰了一個理由。
「妳這是取笑我年紀比妳大嗎?」
「不不不,咦,你年紀很大嗎?」
「是妳看起來很小吧?妳幾歲?」
「我哪有很小,我二十三了。」
「唔,看不出來。」Hector故意瞄了瞄我的胸部。
「你!」
「想揍我的話要先灌醉我。」他挑了一邊的眉毛,嘴角流露著與剛才不同,帶著挑釁意味的微笑。
「你很會喝嗎?」月亮牡羊座的我有點被挑起來的衝動,可是我忍著,仍小心翼翼問他。
「妳真的是二十三歲,」他又露出那種溫柔的微笑,搖了搖頭,說:「誰酒量好會告訴你他酒量好?傻瓜,妳是不是常被人騙醉?」
「咦?」他怎麼知道?
【被遺忘的時光‧never before】
我因為不會喝酒,以前每跟朋友到KTV都被激怒以後灌醉,有時會醒來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時常很懊悔。
就是因為有這段不願想起的過去,我才決定不碰自己不會喝的酒,只會淺嚐。
剛才主人熱情的招待,我其實每種酒都很想嘗試,可是又怕自己失態,或者怕自己重蹈覆轍吧,就不敢亂喝。
難怪現在在場只有我跟Hector是清醒的。
「看妳的臉就知道了,妳不太會說謊,有什麼都寫在臉上。」這時,Hector的表情沒有笑容,可是眼角讓人覺得很溫柔。
「我已經很久沒喝醉了!」我急著解釋。
「不用緊張,我沒別的意思,我不會笑妳。」他安撫著我。
「……。」他溫柔的對待,反而讓有些張牙舞爪的我感到氣餒。
尤其,憶及了不堪回首的過去,突然覺得很沈重。
「怎麼了?」Hector湊過來,問著把頭低下的我。
「沒有。」我搖搖頭。
「還說沒有?」
「Hector!」我突然抬起頭,張著大眼,問:「我如果喝醉了你會把我安全送到家嗎?」
「呃?」他先是愣住,接著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嗯,我答應妳。」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相信他,可是他讓人很放心。
就這樣,我還真喝了好幾杯,直到我有點茫了的時候,我開始體會到這瓶威士忌,他們所謂「狂野」的滋味。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Hector在我身邊的關係,也不知道是不是由於他會陪著我去倒酒和拿點心,才兩、三個小時,我的眼光卻移不開他的身上。
此刻,我的心裡,有一種很想狂野的衝動。
「小心點。」Hector扶著果然喝醉了的我,輕輕地走上樓。
我住在一個老舊的公寓裡,公寓的樓梯是冷硬的石頭,高跟鞋走在上面,總會發出很大的聲響。
可是我跌跌撞撞,沒辦法小心。
「要不是妳喝醉了,我就把妳扛起來算了。」Hector嘆著氣。
「為什麼?」
「喝醉的時候扛著妳,妳應該會吐吧。」
「噢,對耶,嘿嘿。」我真的喝醉了,神經似地亂笑。
「妳這樣很危險。」他意有所指地說。
「今天是因為你在,所以我才……。」我解釋道。
「我知道。」他終於把我帶上樓,把我靠在門口,湊得很近地說。
「所以你,你會……?」我看著他的臉,有點模糊,又有點清楚。
「我不會,對不起。」他用額頭抵著我的頭,輕輕地磨蹭,可是,好深。
「嗯?為什麼?」他是不是不喜歡我?
「我不是不喜歡妳,真的。」
「那?」我有點不知所措。
「剛剛小方會放心讓我照顧妳,是因為我結婚了。」他定定地看著我。
這幾個字,每個字都狠狠地敲醒我的腦袋。
「哦。」我突然很失落。
「對不起,我不想傷害妳。」Hector的表情看起來也有點受傷。
「所以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我感到眼睛熱熱地。
「嗯。」他閉上眼。
「那你可以抱我嗎?」我小聲地問。
「不好吧。」
「我不管!」我抱緊了他。
Hector的胸膛跟我想像的不一樣,可能天氣冷的關係,他的西裝又很厚,顯得格外冰冷。
他也沒有回抱我,事實上,他的手一度放在我的腰際,又縮了回去。
「也許,我們早一點或晚一點認識,就不會這樣了。」他在下樓前,說。
但是沒有也許。
【被遺忘的時光‧those past away】
這之後,我們還是常在相同的場合碰面,每次Hector都會找我到人稀少的地方聊天,一起喝著狂野的威士忌。
然後他也會送我回家,不論我是醉倒的,或者是像最後一次,我忍不住在他懷裡大哭。
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Hector,每次樓下的大門關上後,我都會跑到陽台上看著他離去的身影,然後發狂的想念他。
我多希望他能跟著我一起進門,多希望在派對裡面他能忘情地吻我,可是這一切都不曾發生,也不可能發生。
一直到我終於哭了,Hector才第一次擁抱了我,可是,那也是最後一次,自此後,不論我出現在哪裡,都看不見他高大的身軀。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我開始藉著那瓶回憶的酒精,回憶著他,也忘記了他。
「他一定不夠愛妳,或者說,他一定沒那麼喜歡妳,」那陣子,我跟不認識他的朋友說了這件事情,朋友是這樣分析的:「他如果真的對妳無法自拔,他應該會忍不住,奮不顧身的跟妳戀愛不是嗎?」
「是嗎?」我疼痛地問。
「我問妳,如果他真的愛上了妳,就算他有老婆,妳會不會還是忍不住跟他戀愛?」
「會。」我點頭。
朋友說得沒錯,換做是我,即使是受傷,我也會去愛Hector。
可是他沒有,他只給了我一個擁抱。
※
「這瓶喝完,我們進了有二十五年的唷。」服務生遞給我最後一杯威士忌,興奮地道。
「咦?」我楞了楞。
因為我之前就常來這間店,不習慣換店,可是他們店裡一直都只有十八年的這瓶威士忌,「因為比較少人喝。」老闆這樣說。
所以,他們並沒進當時我記憶中的那瓶二十五年。
很意外地,今晚開始卻有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到了這段往事的原因,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年的冬天跟那年一樣冷,胸口總是有種難以撫平的疼痛感,刺刺地,好像要警告著我,發生過的事情是不會消失的,除非我真的放下。
可是我又不想真的忘記他。
「老闆突然變好心了嗎?」我問。
「不是,是最近店裡來了一個客人,指明就要喝這個,老闆知道他的來頭,所以特別跑去進了。」
「喔。」原來是我太平凡。
「那要不要馬上來一杯?」服務生熱情地問。
「好啊,啊,再給我一盤塔塔醬炸魚塊。」隔幾桌的人與我同時舉起手。
「呃?」我楞了一下。
這聲音好熟悉。
「小竺?」那聲音的主人很快地發現了我,有點遲疑地走上前。
「咦?」是他嗎?
「Hector,還記得嗎?」是他。
「嗯。」我不知道怎麼反應,只好用力地點頭。
「妳還是一樣。」他的眼神露出一貫的溫柔。
「一樣怎樣?」我皺眉。
「妳一個人?」他看了看我四周,問。
「嗯。」
「我跟朋友來,妳等我一下,待會過去妳那邊,可以嗎?」
「嗯。」天啊,我的心跳得好快。
我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他。
「不好意思,久等了。」Hector帶著歉意地坐在我對面。
「不會。」
「您的酒。」服務生送上了一杯二十五年的蘇格蘭威士忌。
「呃?」Hector搖了搖手裡的威士忌,然後我們相視而笑。
「你還喝這個?」我問。
「是啊,妳也是。」他的眼神瞇了起來。
「嗯,好喝啊。」我笑了笑。
現在的我跟以前其實不一樣了,以前的我凡事都寫在臉上,可是現在,我不太會輕易讓心事給人看穿。
【被遺忘的時光‧first kiss】
「聽小方說,妳很久沒出現在聚會了。」當塔塔醬魚塊送來時,Hector塞了一塊在嘴裡,說。
「嗯,都跑來這裡自己喝。」我笑笑。
「妳長大了。」他看著我,意有所指地說。
「是啊。」
「我,妳,妳好嗎?」他欲言又止地問。
「還好,你呢?」
「不錯啊,妳好就好,真的,看到妳很高興。」他誠懇地說。
「對了,」我湊近他,又縮了回來,搖搖頭說:「沒事。」
「沒關係,有什麼就講。」
「你今晚有事嗎?」
「沒啊,就跟朋友來喝酒。」
「喔,我好久沒喝醉了,你晚上可以送我回去嗎?」
「嗯。」
當Hector點了點頭,我意識到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告別他的機會。
上一次我做得太糟糕了,這次我可不能失敗。
但,他就這樣活生生在我面前,他那挺拔的臉,就像陳年的威士忌一樣狂野。
我內心掙扎著,不知道跟他聊了什麼內容,好像喝了很久,直到店家要關門了,我們才離去。
這時,我還真的喝得有點茫了。
「小心點。」Hector扶著我上樓。
「OK啦!」我跌跌撞撞地往上爬。
「妳胖囉。」
「什麼?」我皺眉,迅速地回頭,結果跌在他的身上。
「就說要小心了。」他機警地摟住我,我整個人倒在他懷裡。
「好暈。」我一陣想吐。
「唉,不管了。」他乾脆直接把我抱起,走了兩層,到我住的門口。
「慢一點!」好嘔心。
「想吐是不是?」他竟然開了我的包包拿出鑰匙幫我開了門。
「嗯。」
「廁所在哪裡?」他緊張地問。
「那邊。」我指著走廊後方。
Hector再度把我抱起,走進了我的房間,打開浴室,把我輕放在馬桶旁。
我果然吐了。
「傷腦筋,妳第一次喝這麼慘。」Hector皺著眉,隨手拿了條毛巾,沖水扭乾後為我擦拭。
「誰叫你說我胖!」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讓妳清醒一點可以走好,我怕妳摔倒。」他解釋著。
「騙人!」
「我沒騙妳,乖,要不要喝點熱茶?妳家裡有嗎?」他又抱起我,把我放在床上。
「好像有。」
「我去弄,妳等我一下。」
「不要走。」我拉住他的衣角。
「我不會走,放心。」他笑了笑,摸摸我的額頭。
「呃?」我楞楞地看著他。
「我離婚了。」
「……。」我一定是喝醉了。
「妳哭了那次之前我就跟她談過,可是她不願意,後來我乾脆搬出去,終於離了。」
「你之前什麼都沒說……。」我不敢置信地掉了眼淚。
原來我一個人死去活來得很荒謬,原來他比我想像的在意我。
「我本來想,那是我的問題,解決了再告訴妳,可是妳就跑掉了,」Hector苦笑著,說:「上禮拜跟同事來這間店喝酒,點酒的時候服務生說有個女客人也指明要喝這款二十五年,我問了很多問題,猜想就是妳,所以這幾天都來,還好今天碰到了妳。」
「真的假的?」
「對不起,讓妳久等了。」他溫柔地擦著我臉上的淚。
「我好想你。」我坐起身,抱緊了他。
「這才是我要說的,我好想妳。」他也緊緊搓著懷裡的我,然後,他深深深深地吻了我。
就像是奇蹟一樣,我們的第一個吻就如冬天般濃烈深刻。
這一年的冬天,我突然發現四周的冷空氣不那麼冷了。
也許是因為我運氣好了點,終於讓我等到年度末班的幸福公車。
※本文同步刊登於MSN女性時尚頻道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