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剛過,黃昏市場菜販的菜架上,綠色蔬菜數量短缺、價格又不便宜。帶點土色土味的根莖類蔬果反而成了精打細算的主婦最愛。其貌不揚的馬鈴薯一顆十塊錢,我挑了兩顆。
我不擅於精算,也不是個好廚娘,甚至忘了是幾歲時學會了作菜?唯一做的一項功課,便是大傳媒體教導女人面對愛情的唯一通識:『想要捉住一個男人的心,要先捉住他的胃。』
刷掉馬鈴薯表皮的那層土時,我煮了一鍋清水。瓦斯爐在我左手肘上淡淡的著了熱熱的溫度。記得那年,第一次做這道菜時,我把雞蛋放在水中,然後放個蒸盤,盛著馬鈴薯切片掛在鍋內上層。自以為的經濟實惠,卻沒有得到他的肯定。
那年,我認識了他。一個隻身在高雄工作的異鄉人。公司沒有提供餐點,宿舍也沒有提供廚房,簡單臥房裏的電器,只有一個小冰箱和一支插電的熱水瓶。看他三餐不是泡麵就是外食,於心不忍。開口問他,最愛吃什麼菜?可以隨手想吃就吃的那種?他說,留學美國的那幾年,他覺得最方便也最喜歡的菜色是,薯泥沙拉。
一道簡單的沙拉,有什麼難的?我利用了一個休假日上菜市場,買馬鈴薯、沙拉醬、雞蛋,還買了顆蕃茄和一條小黃瓜。融合了我上餐館的記憶,是馬鈴薯和煮熟的蛋黃碾成泥,將蛋白切成丁,混著沙拉醬將它們均勻攪拌;帶著被誇獎賢慧的期待,就像舖陳在保鮮盒四周的配色,綠葉似的小黃瓜片和橙紅色的蕃茄片,花朵綻放的成就感。
他當著我的面,打開保鮮盒,拿了湯匙舀了第一口,放進嘴裏;再舀起第二口,放進嘴裏,然後淡淡地說,馬鈴薯該用烤的。
我心一沉,臉也垮了。
「馬鈴薯不能用蒸的嗎?」我問。
「烤的會比較香。」他說。
「烤的比較香嗎? 有差嗎?」我也舀了一瓢,放進嘴裏,拼命搜尋腦子通往味覺的記憶。
「火烤的像妳的熱情。而且,妳就像馬鈴薯。」他瞅著我看。
「馬鈴薯?」一時沒有回過神來,為什麼我不是香甜的蘋果?或是鮮嫩欲滴的草莓?而是土土的馬鈴薯?我不解,也不喜歡那樣的形容詞,便把臉別到一邊去,正好瞥進了他床邊的穿衣鏡,看見了穿著卡其色洋裝的自己,和南台灣的太陽膚色連成一氣。坐在身邊的他,皮膚白晰,舉止優雅,襯衫的袖口平整的別著金色袖釦,典型的台北斯文人。「你在罵我土!」我不高興,捉了皮包就要走,他卻一把攫住我。
「寶貝,那不叫『土』,那叫『真』!」
「哼!你會說話!給我拐彎抹角!你呢,你呢,你是什麼?」我指著他的鼻子問他。
他捉住我的食指說,他是蛋黃。接著下來,一如製作薯泥沙拉的步驟。馬鈴薯被去了皮,和蛋黃緊緊地,毫無縫隙的揉和在一起。
十多年來,我一直不愛吃薯泥沙拉,雖然嫁作人妻,也沒打算要重新做第二回。
水滾了。我把四只雞蛋放進滾水鍋裏;將兩顆馬鈴薯包了錫箔紙放進烤箱;熱了平底鍋煎了兩片火腿片。接下來,等著時間的流轉,就只剩下組裝的工作了。
等待,是一件很折磨的事,雖然我把客廳的電視音效開得很大聲,有些字詞,伴著音律,迴旋在通往廚房的長廊。當時的他總是告訴我:「美好的事情,需要等待。」於是,我關起耳朵,閉著嘴巴,從思念難熬、到習慣他北上回家去,帶一大袋待洗的衣物換回一疊乾淨清香柔軟的換洗衣物來,和一臉滿足的微笑。
她很賢慧嗎?我曾經想問,但沒問出口。我知道我一定有某一種好,足以暫時將她取代。起碼,在我的地盤。
那個做薯泥沙拉的隔天,我還耿耿於懷。看著他從冰箱裏拿出過了一夜的薯泥沙拉,我問他:
「還有呢?」我心想,真的好吃的話,應該要迫不及待的把它吃完才是。
「蛋白切丁攪進薯泥裏怪怪的。如果把做好的薯泥放進完整切半的蛋白裏更好。」
我輕輕「噢!」的一聲,故意漏掉他接下來說的那幾句話,也不想再回半句話,拖著疲憊的身軀閃進洗手間。在廚房裏忙的一整個汗水淋漓的下午,連同那個保鮮盒,一併被放進了冰箱兩天。
「她做的薯泥沙拉比較好吃嗎?」當我看到他才又吃了二口就整盒放進冰箱時問他。
他答我,有什麼好比較的?
今天為何我又做了薯泥沙拉?因為比了菜價。如果高麗菜一顆也十塊,我一定不買馬鈴薯。如果我是奇貨可居,他會不會遺棄糟糠?多年之後,為了挑食的孩子而做這樣的新花樣,只有自己知道某一份期待才是真義。
這個男人,不似生命的過客,因為他總是重疊著多個男人的影子。這些男人,試過我為他們做過的任一道不同的菜色。我很少和男友們留下合照的相本,取代而之的是一大格書櫃的食譜。他們所愛的青菜蘿蔔,各有所好;瘦豬肥牛,都是慾望使然的動物。解了渴,充了飢,還不足以解除身心的警報。雖然最後我甘於了某種執著而忠於一個家庭,但我始終沒有否認過,男人在追求慾望的本質上,是一條不歸路。
我花了很多精神為結婚證書上專屬的一個男人研究食譜,但他總是在下班時,打了電話告訴我他不回來吃飯。一桌熱騰騰的新菜色,在半夜十一點回鍋第一次,總希望還能維持當天的驚豔;但是最後,它們都成為了我的隔夜午餐和晚餐。一連讀了好幾本的食譜,總是反省著少了哪一味?幾日、幾月、甚至幾年之後,桌面上總不經意的出現了「當歸」燉什麼什麼的,一熬再熬,喝得我口苦、臉苦、心也苦。
「如果你不回來吃飯,可不可以早點通知我?」我肚子裏的餿水終於發酵,在電話裏對他吼過一次。電話另一頭,一堆男男女女的談笑聲,他重重地「嘖!」;了一聲,接續了話筒裏長音「嘟──」的句號。
他經常徹夜歡樂,我則成了辛苦的叫床雞,一次兩次三次…乃至無數次,我罷手了。隨著幾次上班遲到,薪水袋裏有所短缺,他對日常工作充滿了抱怨和不平;忽然有一天,他正常了。早晨的固定時間,手機裏有個我熟悉的電話號碼,卻套上了陌生的陽剛名字,叫「阿福」,是他的義務鬧鐘。電話響兩聲,就停。他睜眼便一躍起身,歡欣整裝去迎接每個新的一天。
有人勸我,戰爭會讓人想念和平,流浪久了終究會讓男人想起家庭。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之中,強迫自己去盯著牆上的結婚照,疲累到忘了如何撒手而去,才想起,有個他對我說過「美好的事情,是需要等待的。」
當年,他也這麼對他遠方的老婆這樣說的嗎?眼眶有點酸軟著發熱,恍神之中才看到自己砧板上切了洋葱,忘了將它和火腿片一同放去鍋中爆香了。
等待不是一種天賦,而是習慣而成的血流。它被小小劑量的注入,點滴累積,不斷的嗜癮,取代了汗腺的激情,擴張了淚腺的無窮。當淚腺堤潰了,流失了曾經似有若無的承諾,一併也把早已沉澱的某些影子,傾倒了出來。
「我喜歡妳的笑!淺淺的酒窩像要冒出芽來一樣,熟成的馬鈴薯,淡淡的甜。誰說的那句?『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初識的他,這麼對我說過。
「拾人牙慧!沒有創意!你才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咧!」我嘴裏反駁,但壓根倒喜歡當禮物,更喜歡看見拆禮物的人驚喜的表情。只是,上天給我的這份禮物,卻早已被寫上其他收件人的姓名。
美好的事物說來是渾然天成,它不是刻意製造,只是不小心地被發現。當年沒有經歷過,激情並不短暫,半年後他回調台北,不需要分手的理由,下一道菜,自然也不需要我經手。
「會再有一個和我一樣的角色取代我嗎?如果你有機會調到台中去,或者,彰化,或者,嘉義,又或者…」臨別之時,我送他到車站時含著淚水問他這些話。
「傻瓜!妳不一樣!」
最後一個擁吻,沒有物歸原主的放心。
雞蛋在熱水裏小小的爆裂了。白白的蛋白爆出一道明顯的傷痕,明明和蛋殼一樣都是白色的,卻突兀得極不完整。殼裏是蛋白,爆開了一樣是蛋白,我有什麼不一樣?趕忙熄了火,將它移到水槽裏沖涼。
去了蛋殼,小心的剝掉那些突兀的白色傷痕,為了保持蛋白的完整,因為它是可食的薯泥沙拉的容器。捨不得那些溢出來的熟蛋白,乾脆放進嘴裏。無味的,那一句被熱開水洗練過的「美好的事情,需要等待」。
調回台北後的他,來過幾通電話。常態的思念,成了交待生活的瑣語;殷切的問候,已經沒了面對面迷濛的眼神。相識之初,他沒有隱瞞已婚真相,我也不是存心故意,便無所謂是誰從誰的生活裏退了出來。這是遲早的事,恍然那時的薯泥沙拉已經暗示其中,無意聽到,又不想聽到的話。
「蛋白切丁攪進薯泥裏,口感怪怪的。如果把做好的薯泥放進完整切半的蛋白裏更好。」
「為什麼這樣會更好?」(當時的我閃身進入洗手間)
「因為蛋黃終究要回到蛋白裏的啊。」
其實小孩不愛洋葱,就算爆甜了、充分和勻了,勢必也被挑到一邊去。我一小把,一小把的將切好的洋葱屑一口一口往嘴裏送,辛辣的脆片爆發嗆味直衝鼻腔,變成陣痛似的抽噎,一聲緊過一聲…..
客廳的電視新聞裏,片斷地傳來最近炒得火熱的緋聞事件,二個女人怒斥對罵的聲音時,接著,我把蛋黃、薯泥和沙拉醬,加點塩巴拌勻,用擠壓卷注入切半挖空的蛋白裏,再將小孩最愛的,紅紅笑靨似的火腿屑灑在上面。
牆上掛鐘敲過四響,趕忙收拾廚台和過往,迫不及待等著看孩子放學進門後,驚呼地睜著無邪的大眼。
上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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