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陳文發先生,是在去年我出版《白櫻樹下》詩集之後不久。他到我後院拍攝那棵令我鍾愛,也令我傷心的白櫻,也拍攝了日式老房子,拍攝了愛犬Amy和Jacky,然後還拍攝了我。事實上,這些年來,拍攝隱於各行各業的詩人,一直是他熱中的工作。
一年後,他終於要開兩個完全不同主題的攝影展了。一個是「『詩光流影』詩人群像攝影展」,另一個則是「『巴黎時光』攝影展」。
陳文發擅長拍攝黑白照片,這兩次的展出也不例外。黑白照片讓人興起回到舊時光的輕嘆;才三十出頭的這位攝影師,卻有著歷經風霜的感傷。
下面是三篇有關這次展出的文章,都是陳文發的朋友所寫,現在把它們貼在這裡以饗網友:
(一)埋陰影的人:陳文發「詩光流影」詩人群像攝影展
孫梓評
這些年來,這塊島嶼之上,孕生了許多優秀的詩人。他們陪伴著時間,寫下奇妙而魔幻、尋常又深刻的文字;後來的人,在詩裡閱讀,偶爾也會揣測詩行之後的臉,究竟有著什麼面目?
「為什麼這些人不曾被看到?」正是有著類似的想法,攝影師陳文發決定開始他拍攝詩人群像的工程。2001年,舉辦以「向歲月致敬」為題的資深詩人影像展,一幀幀黑白的畫面,捕捉住詩人的瞬間,那奇妙的一瞬,也許是不經意的停格,也許是詩人拋來的凝視或反凝視,也許是,詩人跳開了詩,還原成一個人,在鏡頭前靜定、不安……種種在眼前攤展開來的身影,是過去我們未曾想像的──原來,詩人也可以是詩的一部分。他們將自己在鏡頭裡寫成了作品,如一個被推敲過的、最妥當的字。
展出後,獲得各界肯定與迴響,陳文發的地毯式蒐索仍持續進行。畢竟這是一個失憶的社會,有太多名字,曾經發亮,卻也在時間中被遺忘。勤跑書局,藉著與詩人拍照、訪談的機會認識更多的名字,在二手書店裡挖寶……陳文發就這樣帶著一點傻氣與無以比擬的熱忱,像「完成拼圖一樣,忍不住蒐集更多的碎片,希望使那幅拼圖完整。」
因此,繼拍攝巫永福、胡品清、洛夫、余光中、商禽、鄭愁予、楊牧等前輩詩人之後,陳文發的拼圖除了保有原先的架構,也延展至中生代詩人的領域。過往拍攝時,多半希望可以在詩人的家中拍攝,以期呈現詩人的私密空間,這一次則拉寬了場景,使之多元,在新展出的詩人群像中,年紀最長的為曾參加越、韓戰的孫家駿(1926-),以戰鬥詩為人所知;而楊光中(1926-),在五○年代以頌讚性愛的情欲詩著稱,他亦站在自己鍾愛的女體前接受拍攝。今年剛出版詩集《能停一停嗎?我說時間》的丁文智(1930-),仍創作不輟;從散文跨行寫詩的隱地(1937-),也在他自己鍾愛的「突尼西亞撞頭咖啡屋」中留下紀念;知名影評人景翔(1941-),早期曾創作詩,也走進陳文發的鏡頭之中。
同為資深詩人的,還有麥穗(1930-)、一信(1933-)等。值得一提的是張拓蕪(1928-),他以散文馳名,卻鮮有人知他早期也曾以「沈甸」的筆名寫詩。曾出版同志詩集《白櫻樹下》的楊風(1943-),亦是獨樹一格的風景。
幾乎分布在各行各業,是這一次展覽詩人的特色。此中,包括譯介多位國外詩人的李敏勇(1947-)、莫渝(1948-),寫散文詩又與網路發生了親密關係的蘇紹連(1949-),創作面向多元的杜十三(1950-),在編輯界浸潤多年的陳義芝(1953-),劇場界的詩人鍾喬(1956-),現任台北市文化局長的廖咸浩(1955-),盲詩人莫那能(1956-)……始終對詩保持熱愛的初安民(1957-),如今一手創辦印刻出版社與印刻文學生活誌;同為出版人的,還有焦桐(1956-),他不僅嗜愛美食,也以《飲食》雜誌為眾多好滋味發聲。正逢壯年的男性詩人如簡政珍(1950-)、白靈(1951-)、渡也(1953-)、陳黎(1954-)、向陽(1955-),都身兼教職,將詩的技藝傳授給島嶼的下一代。
偶爾,陳文發也必須往來各地,像是住在彰化的吳晟(1944-),住在高雄的汪啟疆(1944-),前者與他親愛的土地合影,後者則凜凜有軍人之風。女詩人的 珍貴身影,則蒐羅了古月(1942-)、尹玲(1945-)和歐楊柏燕(1960-)。
許多詩人,曾聞其名,未見其人,在觸視照片的一瞬間,彷彿震懾住般,黑白的影像裡說著許多的話。陳文發說,當初選擇以攝影填補「被看見」或「不被看見」的波段,都肇因自「他人的死亡」。對死亡感觸頗深、眼神中總閃著一絲陰鬱的他,這些年來也遭逢了至親的變故,在面對死亡的過程中,他以緩慢但匆容的作品回答著永恆的詢問。
瀏覽著這些攝影作品,總覺得,他心裡像是有著一把鏟子,企圖挖掘著一些形而上的什麼,以填埋時間所鋤成的陰影。
埋陰影的人,為我們填滿世界的罅隙。
詩光流影,即將上映。
(二)詩人面容
蔣勳
讀詩的時候常常會想:詩人有什麼樣的面容?
詩,如果是一種心事,它也必然顯露在詩人的身影五官上罷。那些歡快的,悒鬱的,意興風發的,或沉思冥想的身影。
Rimbaud 十七歲到巴黎,幾首詩震驚了首都。那一年,他留下了一張照片;白襯衫,紮著細細的領結,一件深色外套,眼神迷離恍惚,彷彿看著遙遠地平線上漸行漸遠的自己。
這張照片不斷在報紙、雜誌、文學史料、街頭招貼上一再出現;如今,它成為巴黎街頭的明信片,遊客們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傳送到世界各地,好像那詩人的面容,已經是一個世代城市的面容。
詩人的面容,竟然和詩一樣,緊緊貼近著城市的記憶。
台北是一個有著詩的記憶的城市嗎?
走在大街小巷,可以從心裡呼喚起詩句,可以呼喚起詩人的身影,可以組構成城市的風景。
詩人走在街上,雜在生活大眾之間。如李白在長安的酒肆沉沉醉去,如同楊喚,匆匆越過平交道。詩人並沒有留下他們的面容,他們的面容流逝在每一日忙碌於生活的眾人之中。
也許有一個停格的鏡頭,偶然留下了雜在眾人之中詩人孤獨或傲岸的身影。
那些身影,使一個城市如流沙般的時間中有了幾枚停留下來的珠貝,供城市的後來者可以撿拾,可以賞玩,可以悼念與記憶吧。
因為詩和詩人的面容,我們的城市開始有了記憶。
(三)既熟悉又陌生
蔣勳
陳文發的攝影我很熟悉。
他曾經一系列記錄文學界的作家,特別是一些前輩詩人,可能活躍在五O、六O年代的創作者,在臺灣健忘的社會不再被閱讀了,陳文發以黑白攝影獨特的回憶的型式,留下這些創作前輩的容顏與身影,使人沉緬,有一點溫暖,也有一點感傷。
以陳文發的年齡而言,或許不應該對那個逝去年代的容顏有記憶,然而,他的內在世界彷彿也經歷過那個他實際年齡未曾接觸過的年代。
創作的迷人也許正在於此!
創作常常引領人進入一個看似陌生卻又十分熟悉的時間或空間。
相信神秘宗教的朋友也許會以前世的說法來解讀這種「既陌生又熟悉」的心靈狀態。
我並不解讀,我只是在許多創作者身上看到這種「不可思義」的現象。
因此,陳文發的鏡頭面對的也許不只是五O或六O年代的一位創作者,他的鏡頭也許面對的正是他自己,是他內在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一部份。
是的,無法「理解」,卻可以「感」知。
陳文發給我看了一些他在巴黎拍攝的作品。
我翻著翻著,覺得很熟悉,又很陌生。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去了巴黎,停留了多久。
我說:「你在巴黎待了多久?」
「一個星期!」他說,好像有一點歉然,又補充了一句:「SARS蔓延的時候,機票很便宜,就去了一個星期。」
我故意開玩笑說:「一個星期,不就是觀光客嗎?」
其實,我在那些作品裏看到了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如果前世經驗過的,當然十分熟悉,但此生再經歷,卻又覺得完全陌生。
陳文發的不同主題的作品都有這樣的特質。也許,創作並不是停留長久的問題,他只是回去拿走以前遺忘在那裏的東西而已。
陳文發常常騎著他的小摩托車在這個城市亂晃,有時我忽然覺得那像一張黑白的老照片,在3036年被某一個人看到,拍了下來,拍攝的人看著照片,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四)巴黎的黑與白
王丹 2006/09/10於洛杉磯
像巴黎這樣的地方,應當還是用黑白的顏色來記錄最好吧?
那麼多風花雪月的日子,沉默成街角地面的一方青磚;而高低起伏的都市風景線,不正是歷史翻轉的動態軌跡嗎?如果用彩色去呈現,我們將面臨選擇太多的困境;用哪一種顏色作為主色調呢?恐怕,巴黎這樣的城市,是無法確定一種主流的。所以我很贊成陳文發作品的黑白定調。畢竟,有很多的當下是建築在歷史的基礎上的。在當代的生活碎片的呈現上,也只有能讓人記起這座城市的過去的,才能讓人真正感動。
也許,還有惆悵?
只有黑白這樣的顏色適合巴黎,這個世界上最為繁華似錦的城市,這個令人沉淪春風之中的溫柔鄉,其實背後承載的是歡笑掩蔽的嘆息,熱風吹拂後成長的寒冷,而攝影應當抓住的,不正是背後的東西嗎?
值此故,散筆幾行,作為對陳文發鏡頭下的巴黎的推薦。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