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這橙紅色的橢圓形跑道上，沒有一個人比他更耀眼。只是在廣播中聽到宣佈他參賽出場時，全場已爆出叫喊聲，雖然在場的有來自不同學校的，可是都不能蓋過專為他而設的叫聲。
「３號線，可生中學，陳光。」
陳光，多普通的名字。可是他在一百米賽跑的學界紀錄無人能破，而且在這一兩年的比賽當中，未嘗過一敗。他就像流星一樣崛起，使在體育界灰暗、無人問津的可生中學中爆出亮光，連一向閃耀的數間中學一時之間也被比一下。
一百米，瞬間便已越過的距離，在迅捷的腳步下，縮短得更快。只要你直視著終點，向前衝過去，不用半分鐘定過了。其他選手也會跟你一起平行地跑，不會轉彎，只是向同一目標地去衝。
十秒，眨眼間便過了的時間。可是她一直睜著眼，十數秒之間，她只是看著他，他在跑道上的每一個動作都沒有放過。在她眼中，四周的東西都暗下來，他就是她眼中的一點光。
衝線了。光就落在光身上。
她閉上眼睛，感覺那種光在身邊擦過，而自己還處於陰暗的一角中的快感。
「阿影，我們校的小光又得獎了！」
「嗯，是啊。」
她本就是每一刻都看在眼裡，聚精會神地看。只是在最光芒四射的一刻，她退回她的原本位置。
「怎麼妳都好像不關心似的？」
「不是啊，學校得獎就好了。」她已回到暗處。
站在頒獎台上的光的焦點，就說了一句話：
「我要成光！」
已經忘記了是何時開始的事，小光每一次在跑道上練習，在看台上，總會有一個身影，靜靜地看著他。他只是看過那個身影，但那個身影是誰的，他並不知道。縱使他想以他的速度，衝上看台，找出那個是誰，他也知道，只要他這樣做，那個身影會消失。小光只想一直有一個這樣的身影在支持他，看著他練習。
阿影在一次早上回校時經過球場，見到小光練習。那天她有班務要辦，專程早些出門回校。在這樣的早晨，路上的行人並不多，還帶著陽光未驅散的涼意。她輕快地走著，就走過了學校旁的球場。
那時只有一個人在跑步。
阿影看一眼便知道那是誰。太容易認出來了，大概是他出現的次數太多，又或她已見得他太多，太留意他了，就是一眼便認出了。她就這樣慢慢從閘口走到上看台，悄悄坐在看台上看他的練習，深怕打擾他的專注。
她不知他有沒有發現她，而她只是想可以悄悄地支持他。彷彿他專注的神情也一樣在支持著她。
小光的練習日子看來是很不一致的。阿影花了很多時間，才知道他練習日子的安排方式。
有時你在星期一會見到他練習，以為明天也會，但明天，他就是會不見了。猜想可能是隔天練習的，怎知，他又真的出現了。於是又再等隔天，又會不見了。
原來小光練習的日子是有一定的規則，這是阿影發現的。只要是日期中的字尾是一三七九，小光便會出現。根據這一規則，阿影每一次都可以在早上看到小光的練習。
她與他是很接近的，但還是離得很遠。
雖然他們同在一班，座位也在附近，但阿影只是一個平凡的學生，成績平凡，相貌平凡，而且也坐在牆邊，一個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可是她跟他的距離，卻像一個在看台，一個在跑道一樣，隔著很多欄杆，很多梯階，要看清楚大家，也有困難。
小光覺得在看台上的人影，跟他很近，就算坐得很遠。那是一種你在埋首於一件事當中，但感受到另一個人，在另一地方，為著你，消耗著時間，當中似有著聯繫的感動。
一次，就是這一次，小光練習完，他很想知道那個一直在看台等的人是誰，他走上了看台。只是當他離看台的梯階只剩一步的時候，那看台上的身影早就離開了他的視線。「或者我真的不該這樣。」小光心想。一直保持著之前聯繫，不可以嗎？他也答不了自己。
可能是他的比賽快來了，可能是他今天的狀態不好，怎跑也還是跑不出基本的水準，就是差那幾秒。短短的一百米距離，就在乎那小小的幾秒鐘。
幾秒鐘，足以改變一切。
時間的重量，在其算式當中，根本沒有長短的參數。
也只是差了幾秒，他也看不見她。也只是差了幾秒，她便走遠了。
這幾秒鐘，她留了一個水樽，他得到了一個線索。
或者，可能，這就是，時間給他們玩的遊戲。
「小光，今天怎樣啊？」小光一入課室，肩就被好友摟著。
「什麼怎麼了？比賽嗎？」小光一臉狐疑。
「我一向都不擔心你的比賽，只會等著搶你的獎盃去拍照。」好友拍拍他的肩，「見你心不在驀，捉著你也不知道，才問你吧。」
「哈，我今天專程賣個破綻給你而已……」說時遲，那時快，小光一肘已打在好友的腰間，「看你還逞什麼威風！」
好友捂著腰，扮作重傷，踉蹌退了幾步，倒在椅上呼：「大俠饒命呀！」小光打個哈哈，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桌上擱著的那一樽水，小光枕臂桌上，呆看著它。他一口也沒喝，不想喝，也沒想過要喝。因為，是他的支持。
這一天，阿影也在她的位子上，呆看著那一樽水。她的視線沒離開過，若是她的視線沒這麼專注，且心神這麼散渙，就不會不發覺小光已發現了她，她的視線沒離開過他的水樽，或者如他所想，是她的水樽。
影，已不在影裡面。
就在這一天的放學，阿影的一貫放學的情況被打亂了，她再不可以悄悄地走下樓梯，不經意地步出大門，因為他在她的路上。
小光在課室門外等著，等著影把她的書包收拾好。他在她走到樓梯前便把她截住了。
「這是妳的水樽嗎？」小光揚了揚手中的水樽。
「嗯。」阿影臉紅了一下，似被人發現了秘密，不敢看著小光。
「那妳是我的蕃薯？」小光展露著陽光般的笑容。
「才不是！」阿影忽然劈手搶過那水樽，便衝向樓梯。
小光卻呆了在原地，不明白阿影怎會變得像他跑得一樣快，不知該如何反應。腳步聲在樓梯間急速淡去，小光醒過來，衝了一層樓梯，也知追她不及。他附著欄杆大叫：「影，我明天要比賽了，妳要來呀！」
阿影驀地停下了腳步，握一握緊手中的水樽，便快速地走出了校門。她撇下了那些在梯間迴盪著的「要來呀、要來呀……」。
……
天，晴。
一個藍天的早上，雲不多，微風輕拂，這麼好的天氣，正是跑步的好日子。
天，也在為他打氣。
「現在宣佈男子一百米跑的名單。初賽第一場，一號跑道……」
「喂，你呀！」小光的頭被教練猛叩了一下。「專心點聽宣佈。」
小光撫著頭，還是忍不住再望望看台四周，怎麼還未見影？她不知道今天比賽的時間？該不會不來吧。每所參賽的學校在比賽這一天，也是放假的。
「陳光！」一聲凌厲的吼聲。小光不敢再張望，只好低著頭，裝作專心地聽宣佈。旁邊的隊友也即低下頭，不過是忍俊不禁，卻又不敢聲笑出來。小光旁邊的好友，輕輕拍小光的肩，道：「算了吧，我們明白的。」未說完卻已忍不住「吱」一聲的笑了出來。一個笑聲出，便牽一髮而動全身，整隊校隊一起爆出笑聲。只因大家昨天放學時，不論在梯間走著的，還是在課室中的，都聽到「要來呀！」這大聲的呼喚。
那，阿影會到嗎？
初賽一場又一場的比下去，一百跑，本就是眨眼即過的比賽，那數場，甚至十場的初賽，也不用等多久。可是，小光等阿影出現，卻等了很長的時間。
此時，阿影早已來了。只是她不願在同校的同學面前出現，不想被他們揶揄，便混在友校的看台當中，靜待著小光的出賽。其實，小光不叫她來，她也是會到來，但小光這樣一問她，反而猶豫起來。阿影在來到會場之前都不知打開了，又關起了多少次家門，也不知在電梯前來回踱了多久，但她還是在小光出賽之前到了。
很巧，她又站在那一個位置，她每次到來，也停留的位置。她在這遠遠地看著小光，每一次的練習，她也在支持他。
「５號線，可生中學，陳光。」
光，又出現在跑道上。他慢慢走到上線的位置，習慣些地朝看台張望，眼中爆出亮光。他自信地一笑，閉上眼，踏上起號器，低著頭，進入了完全的靜止。
影，她知道他看到了她，在他的眼光中，她看得很清楚，他今次一定會贏。
在那一剎間，影已看到了這場比賽最精彩的地方。在校隊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叫囂聲時，影已轉身，走向會場的出口。
第二天回校，阿影走到校門前，已見到小光那著獎盃傻傻的站著。她若無其事，混在一些同學身邊，低著頭走過去。
「阿影！」
「還是給發現了…」影心想，還是回頭看看他吧。
「我知道妳有來看我比賽。」
「嗯……」影的臉開始泛紅。「是嗎？」
小光忽然拉起阿影的手，「這個獎也是因為妳，我才會贏的。」
「你……做什麼啊！」阿影甩開了他的手便走。
「阿影！這個獎是我贏回來給妳的。」小光追上去大叫。
阿影停步一回頭，便差點碰上小光，「喂，很光啦！」她小聲地說。
「什麼？」
「你看人人都在看你，多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
阿影輕啐一聲：「不理你了。」轉身便走上樓梯。
「那不如這樣吧。」小光跑上去，拉著影的手去了一旁的走廊。
「原來妳喜歡暗一點嗎？」
「嗯？」
「之前妳都在暗戀我啊！」
阿影臉紅紅的啐啐連聲：「自大狂。」
小光深吸了一口氣：「但我要明戀妳。」
沒有回音，沒有聲響，走廊中只剩下兩雙對望的眼睛，還有緊扣著的手。
這一場比賽之後，小光依舊積極練習，因為一個更重要的大事在等著他。
新一年度的區隊選拔賽。
雖然小光之前的比額成績已很不錯，但礙於並沒有人提名，依然未能參加區隊選拔。今次的聯校比賽，再一次向學校證明了小光的實力，連在體壇灰暗的可生中學，終於可以提名學生參選區隊。
今天，小光也在球場的跑道上練習，阿影還是遠遠在那看台上默默地看著小光練習。他上線，起跑，前奔，衝刺，壓線，她都一直在看，就是沒在跑道旁陪著他。
小光練習完，倚著欄杆在休息。「影，為什麼妳都不在跑道旁支持我？」
她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的臉：「你不喜歡我在後面默默地支持你嗎？」
這一刻，小光不語，只默默地看著影。他忽然有一股衝動，想把她抱入懷中。
「你濕透了啊，別冷病，快去換衣服吧。」阿影說著把小光推去更衣室。
「怎麼啊？妳不覺得這樣很有男人味嗎？」
「去你的！快去換衣服，要上學了啊！」
小光哈哈笑著走進更衣室。
這天，身為班會一員的阿影放學要留下，跟班會討論快來的聖誕節活動。小光便在球場上玩著籃球等阿影，到了天也開始黑了，阿影依然未踏出課室。小光走近班房，門上的玻璃窗透著光。從玻璃窗中看，只見一眾班會還在討論著，似有很多細節還未談妥。
小光聽不到阿影的聲音，卻可清楚看見她，她的動作，她的表情，在玻璃窗的另一邊展現著。漸漸似有一種聯繫，穿透玻璃窗，連接起他和她。她抬頭向門上的玻璃窗一看，看見了他，她微笑起來，確定了這種聯繫。小光開始有點明白，影站在看台上，遙遠看著他在跑道上的感覺，是一種隔著玻璃，隔著一排又一排的人，也依然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溫暖，是一種感動。
小光呼了一口氣，退後倚著走廊的欄杆，默默地看著班房的門，和那玻璃窗中透出的光。他並不納悶，因為他感覺到她。
不多久，門被推開了，阿影一出來，便看見小光。
「走吧。」小光的手臂被阿影繞著，走出了校門。「讓你久等了。」
「沒關係啊，妳也有用妳的時間，陪我練習。」
「嗯。」
兩人繞著手臂走在回家的路上。冬天的晚上，北風在吹，橙黃色的街燈照著路。
「阿影。」
「嗯？」
「沒什麼。」
阿影沒再答話。走了兩步，小光又再說：「影。」
「嗯？」
「阿影啊。」
「嗯？」影側了側頭看著他。
「妳『嗯』得很好聽啊。再『嗯』一次？」
阿影噗哧一笑：「你口甜舌滑！」
「妳偷嚐過嗎？」小光指著自己的脣。
「才沒有！」阿影的臉開始紅起來。
「那要不要試一下？」
「不想！」
「我想妳的也很甜啊……那我要嚐嚐！」
「嘻！不要啊！」說著跑離了小光的懷抱。
「別走嘛，一是我給妳先嚐我的吧？」
街燈伴隨著光與影追逐的步伐。
冬天的夜，寒風在吹，光並不寂寞，因有影相伴。
冬夜，寒風，卻也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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