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的埃菲尔铁塔在晨曦中巍然挺立,她是巴黎的象征,
须不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差一点毁于一旦。
1965年出版的《巴黎烧了吗?》,这本书是非虚构作品的经典,
由美国《新闻周刊》记者Larry Collins 和法国《巴黎竞赛》
记者Dominique Lapierre撰写。他们用近三年时间采访了八百多人,
采用其中536人的经历。
从中可以看到巴黎得以解救是各种历史力量交织的结果。
“毁坏或完全瘫痪巴黎所有的工业设施”-----8月14日,
肖尔铁茨执掌巴黎指挥权后,最高统帅部第一道命令。
“我下令对巴黎进行瘫痪性破坏”-----8月15日,西线总司令部发给
肖尔铁茨电报。巴黎绝不能沦于敌人之手,万一发生,
他在那里找到的只能是一片废墟”。
----8月23日11:00,希特勒发给肖尔铁茨的密令
“破坏已始?”----8月25日,最高统帅部给肖尔铁茨的电报。未加密。
“巴黎烧了吗?----就在现在,巴黎烧了吗?”-----8月25日中午,
希特勒收到盟军进入巴黎的消息,他砸着桌子大喊。
巴黎为什么没烧?
第一:
整个事情看来跟良心没有什么关系。肖尔铁茨由元首亲自指定为
巴黎城防司令,对1944年的德国来说,巴黎如果被攻克,
下一站就是柏林。守卫已经征服四年的巴黎需要
“一个以铁腕恢复纪律的人,毫不迟疑扑灭暴动的人。”
为第三帝国效忠十三年以来,肖尔铁茨被认为最适合这个角色,
“一个从来不问命令是多么严酷,总是坚决执行的军官”
他是第一个攻进荷兰的德国军官,1940年5月14日,
他找到一个牧师和一个杂货商到荷军防线去说服指挥员投降,
两小时后,他们没找到人回来了,他命令攻击开始。
荷兰人死亡718人,伤七万八千人,炮轰毁掉了鹿特丹市中心。
有个朋友问他进攻一个没有宣战的国家是否良心不安。
他的回答是一个疑问“为什么?”
第二:
也没人怀疑过他怕死。他的胳膊上是克里木盾章,
这是噬血的奖赏。他之前三代人都是普鲁士军官人,
出身名门贵族。他在萨克森军官学校受训,
世世代代为德国军旗效力,妻子的父亲是军人,
爷爷是将军,他肩膀上多两颗星是她的骄傲。
东线血腥的塞瓦斯托波战役中,他的团四千八百人,
战到最后剩下374人,他右臂受伤,还是攻下了塞瓦斯托波。
之后,他奉命率一个师掩护德军撤退,不折不扣地在途中执行
了焦土政策,寸草不留,人们用“毁灭城市专家”来称呼他,
他说“我的命运就是掩护我军撤退,毁灭他们身后的城市。”
在去巴黎的路上,西线总司令对他说
“我恐怕这是个不愉快的任务,它有一种葬身之地的气氛”
他沉默了一会儿,答“至少,这将是一次头等葬礼”
第三:
他也不是一个浪漫的英雄,不是一个以艺术之名或人类
情感能够打动的人。他到了巴黎后,与维希政权的市长
泰丁格交谈,用手指随意在地图上一点,“如果有人向我的
一个士兵开枪,那就把这个街区的人全枪毙,房子全烧光。”
八月早上,泰丁格市长想打动这个愤怒的人,趁着他气喘咳嗽,
建议两人去阳台,正对花园“一个漂亮姑娘正骑车经过,
一手按着被风吹起的裙子。河对岸荣军院的金顶闪闪,
它的背后是埃菲尔铁塔。右边是卢浮宫的灰色侧楼”。
泰丁格劝说肖尔铁茨“给一个将军的任务常是毁灭,不是保存。
设想某天你作为游客回来,看到这些,你能说,我本可以毁灭,
但我选择了保存,作为送给人类的礼物,
这不是一个征服者的光荣吗?”
他还不够了解肖尔铁茨,在这个矮胖的德国军人办公室里,
没有十八世纪的艺术复制品和任何多情善感的装饰,
只有一张诺曼底前线的大地图,上面可以看到盟军对德国的钳形推进。
肖尔铁茨沉默了一下,说“你是巴黎的杰出辩护士,很出色地完成了
你的任务,而我,作为德国将军,也同样要完成我的任务。”
第四:
如果只是需要毁掉巴黎的一个契机,8月19日的巴黎起义已经给肖尔铁茨
这个机会了。他在街上看到了被伏击的6个德国兵烧焦和流血的尸体,
决心还击。要么大规模报复,要么粉碎起义中心警察总署。
他要通过一次残酷的教训镇住巴黎。“只有一种语言,武力的语言。”
瑞典总领事诺德林接到信息,赶来想劝服他停火。
肖尔铁茨最终接纳了这个建议,但他压下怒火只是基于
军事方面的务实考虑:1 停火后军队不会受牵制,
2 不用额外运用警察力量保持市内交通线。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一旦下令让空军的飞机升到
巴黎上空,就没有任何余地了。他认为过早启动毁灭巴黎
会让全城进行武装反抗,而且“德国人也要喝水”。
这是他的上级不需要考虑,但他面临的实际问题。
他小小地违背了命令,与敌人谈判。他的下属抓住三个人,
其中一个是在法国代表戴高乐权威的巴罗迪,
按照常规他们会被枪毙。但他希望通过巴罗迪来维持秩序,
释放了他们,伸出手去试图相握,“两个军官之间,是允许这样的”,
伸出的手被拒绝了。这让他二十年后仍然脸红羞愤,耿耿于怀。
释放巴罗迪没有缓解紧张的局势,反而帮助了起义的蔓延,
商定停火的周日,损失了七十五人,比起义当天还大。
巴罗迪本人想要停火,因为盟军已经明确拒绝在此时解放巴黎---
从军事上这是一个错误策略。但抵抗战线的另一方法国
共产党坚持起义。一旦不停火,报复就会开始。
巴罗迪害怕“二十万条人的性命和一座城市的涂炭”。
说到与肖尔铁茨有“君子协定”,但激进派说,
“跟杀人凶手什么君子协定”,如果接受停火,
他们就在每个墙头贴上标语,
指责戴高乐派在巴黎人民”背上捅了一刀”
停火协议以一票之差被否决了-----巴罗迪自己的一票。
投完票他抽噎得几乎站不住,“我的天,他们如今要毁灭巴黎了。”
法共的回答是:“被毁又怎么样,巴黎宁可象华沙一样被毁掉,
也比象在1940年一样偷生好,巴黎值得二十万条性命。”现在,
肖尔铁茨的上司和对手都在催逼他走同一条路-----轰炸巴黎。
第五:
炸药已经备好了。
这些量足够“炸掉全世界一半的桥梁”和“再打两场战争”。
党卫军831工兵连在外交部,卢浮宫,议会厅,电报局,机场,
赛纳河的50座桥梁底下都堆满了炸药,
贯穿巴黎城下的隧道里也被U型潜艇的鱼雷填满了。
等待肖尔铁茨起爆的命令。但是,命令只有一句话:
“等待进一步命令”。
肖尔铁茨口袋里装着要求他毁掉巴黎的指示,还要等什么?
他也不知道。八月十四号这个晚上,跟了他四年的勤务兵,
第一次看到他发火“滚出去,别烦我”。他在停火协议上冒险一博,
但听听窗外枪声,就知道自己失败的程度。
他后悔过自己放过报复的时机,感到羞辱,跳起来大骂,
发誓要轰炸,一劳永逸地解决自己的失败感和已经在
最高统帅部留下的阴影。站在窗前,暴雨已经开始落点了,
闷热的天气里,他只穿一条短裤,对着黑暗里的树丛,
光着脊梁,汗流浃背,这是软弱。
成为职业军人的二十九年里,他从来没动摇过,
现在事到临头他怀疑了。对一个以服从为天职的行业,
怀疑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第六:
这个可怕的怀疑起源于就任前见到希特勒的几分钟。
他是以一个朝圣的香客的心情去的,想让这个统治者在诺曼底
战役失败之后的形势下“重新给他信心”,第一眼,
他的心里无意识地浮起一个念头,“这是一个老人了”,
希特勒精神委顿,要用左手握住右手来掩饰左臂的颤抖,
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
他曾经见过希特勒两次,第一次见面时,这个毫无笑容的人,
一幅巴伐利亚农民的吃相,让他吃惊。这种粗俗里有一种
无所顾忌的意志,这种意志曾经支撑过他,但随着失败,
这意志变成了快要崩溃前的歇斯底里。
这个声音对他喊叫:“自从7月20日以来,好几十个,
好几十个德国将军上了绞刑架,因为他们阻止了阿道夫
希特勒继续完成我的工作。”
仔细听来,这句话里有让人毛骨悚然的分裂。
他再三重复要用酷刑把这些人送上西天,以一种恫吓和
夸大的姿态高声大喊,身子哆嗦,额头冒汗,
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虚弱了。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当再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几乎象耳语一样,就象一切都没发生。
肖尔铁茨直觉这人不光是老了,“这是一个病人”。
在去巴黎的火车上,肖尔铁茨被告知《连坐法》已经制定,
为了全体将士的忠贞,从此德国将领如有渎职,唯家庭是问。
家属成为国家的人质。这意味着集权者已经无力维系忠诚,
必须依靠残忍和胁迫,对追随者也是如此。
肖尔铁茨有妻子,两个女儿,还有他“等了一辈子”的四个月
大儿子铁莫。他嘟囔着说“如果德国采取这样的做法,
那就是回到中世纪去了。”
这个为第三帝国效命了十三年的人,在战争结束前唯一一次
说出自己的不满。当天晚上,他脱衣服上床时,
做了一件一辈子没做过的事,连吃了三片粉红色安眠药,
一片一片吞了下去。他需要用这个方式来压住自己的疑虑和恐惧。
但日后这个念头常常来到他心头----不论他怎么掩盖,
他都觉得“自己盲目效忠的人已经疯了。”
第七:
日后服刑期间,与狱友谈到希特勒的命令时,
他反复用“nonsense""stupid"这样的词来表达他的看法。
他抵抗命令,不是因为它不道德,而是因为它愚蠢。
在同僚对肖尔铁茨的评价中,多用“务实”两个字----务实可以冷血,
只服从利益,但也同时意味着他有基本理性,信服逻辑,
能够预见后果,计算得失。这一类人信奉权威,
往往因为权威能带来秩序和目标,只要强制和专断能
用于一个他认为正确的目的,他就认可和服从,
哪怕是要用炽热横暴的手段。
肖尔铁茨是可以接受巴黎毁灭的----如果这是抵御作战的代价,
是在军事上站得住脚的行为。但在没有能力征服和保卫
一座城市时,为自己提供毁掉它的乐趣?-----1964年,
他在接受一次采访中,又一次重申他当时的感受“希特勒疯了”,
烧掉巴黎没有理性和利益,只有疯子才有的快意。
他可以接受战死,但他不愿意为此而死。
他强硬地拒绝过对巴黎一次性的全面恐怖空袭,
原因是,“死的德国人比法国人还要多”,他可以接受爆炸,
但不能接受对爆炸后的后果不作预期。
当上级要求他必须实施破坏,他说一定会,
但能不能保证增援部队时,对方的答复是“你有多少军队,
你就凑合着用吧。”这个答复不可能不让一个心智正常
的人感到怨恼。肖尔铁茨只知道一点,
无论如何他都会死掉-----背叛命令的结果是死,
但是如果巴黎化为灰烬,他也会在灰烬上被绞死。
他决心选择第三种死法,就是坐在巴黎最后一座桥上,
让它跟自己一起炸死。
痛苦的是,不论哪一种死法,他都不能作为一个军人死去,
而只是作为一个罪犯死去。
他陷入了被强制的绝境,但人还是要做出自己的判断------判断
在现有的条件下,哪种选择给自己带来最小的不幸。
那就还有一个可能,如果真正的敌人来了-----他就可以
得到解脱。他要召唤敌人。
第八:
他约来了瑞典总领事诺德林,脸上带一点诡秘的笑容,
破天荒地倒了两杯酒,一仰头把自己那杯干掉了-----
这是一个绝望的放诞姿态。他语带讽刺地说你张罗的
停火看样子没有成效。之后把希特勒的命令放在对方面前,
说这只是命令之一“停火已经不可能,我现在被迫要执行了”
对方因为恐惧沉默了。
“除非”他说,“盟军进入巴黎。我把这告诉你,是在叛国”,
燥热的八月,就象空气都静止了一样。他一字一顿地说,
“因为我实际上在要求盟军帮助我。”
他说“帮助”,是因为只有同样的职业军人能把他从力求
毁灭的人手中解救出来,这些同行尊重秩序,有信条和规则,
不以破坏而是战胜为目的。这是他在一个已经两方失控的
世界上唯一能够预期的结果。
说出这个话,他觉得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
他已经给了盟军警告,”现在由他们对历史后果负责,
而不是他。“他签了通行证,几乎是亲密地挽着诺德林
胳膊送他到门口,轻轻呼哧着说“您只有二十四小时,
四十八小时,要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
第八:
他约来了瑞典总领事诺德林,脸上带一点诡秘的笑容,
破天荒地倒了两杯酒,一仰头把自己那杯干掉了-----
这是一个绝望的放诞姿态。他语带讽刺地说你张罗的停火
看样子没有成效。之后把希特勒的命令放在对方面前,
说这只是命令之一“停火已经不可能,我现在被迫要执行了”
对方因为恐惧沉默了。
“除非”他说,“盟军进入巴黎。我把这告诉你,是在叛国”,
燥热的八月,就象空气都静止了一样。他一字一顿地说,
“因为我实际上在要求盟军帮助我。”
他说“帮助”,是因为只有同样的职业军人能把他从力求
毁灭的人手中解救出来,这些同行尊重秩序,有信条和规则,
不以破坏而是战胜为目的。这是他在一个已经两方失控的
世界上唯一能够预期的结果。
说出这个话,他觉得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
他已经给了盟军警告,”现在由他们对历史后果负责,而不是他。“
他签了通行证,几乎是亲密地挽着诺德林胳膊送他到门口,
轻轻呼哧着说“您只有二十四小时,
四十八小时,要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
第九:
盟军和援军几乎是同时决定进入巴黎的。
从政治功利主义的角度,这是一个让艾森豪威尔烦恼
的选择,他的命令写的是“看来我们要被迫开进巴黎去了”,
除了戴高乐给他的压力,美国人最担心的是“否则那里会有
一场可怕的屠杀”,盟军距离巴黎一百二十英里。
希特勒派给肖尔铁茨的23,26师党卫军在半夜几乎
同时出发,距离巴黎一百八十八英里。
肖尔铁茨不知道谁会先到,如果援军先到,
出于军人的信条,他必须随之拼死一战,
打这个仗只能把一个必败的战局拖四天,但是,
巴黎会变成废墟,沿着塞纳河,协和广场的两边,
除了对称的废墟,什么都不会存在。
包括钢架建筑暴露在外的埃菲尔铁塔。
他只需要按下按钮。
肖尔铁茨作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让手下的情报人员去向
盟军告知,援军就要到了如果他们不能在几个小时之内
开到巴黎,“便会发生一场大灾难”。
并在地图上用铅笔尖标出通往巴黎的路上,
每一处德国的设防工事。对方几乎目瞪口呆“天哪,
这个人在犯叛国罪”?这个头发花白的情报人员看出了
这个表情的含义,“如果你不明白,我真诚地相信,
这符合我的国家的最大利益”。
第十:
1944年8月24日晚,法国的一支装甲小分队未遇任何抵抗
到达巴黎市政厅,第二天早晨,美军第4兵步师和法国
第2装甲师沿着肖尔铁茨拒绝炸毁的桥梁到达巴黎。
肖尔铁茨还在睡觉。曾有一个电话打来过,
说不用叫醒他了,只需要转告援军和大炮“来不了了”。
肖尔铁茨坐在桌前扶着头等待,用来投降的手枪是借来的,
装在枪套里放在手边上。
盟军与他的共识是“不要在巴黎市区发生重大战斗”,
“象征性抵抗”以完成军人的荣誉之后,他率部投降。
押解他的路上,人们喊他“母狗养的”和“老杂种”,
冲他吐口水,一个老妇人啐在他单眼镜下的颧骨上。
背后的勤务兵低声喊“把手举高点,再高点,不然他们会杀了你”。
一个穿红十字制服的女人.用身子拦在他和群众之间。
他低声道谢。
在他被押上车的时候,他的箱子被掀翻了,
他对巴黎最后的印象,是一个女人,以狂欢的姿态,
挑着他裤子上的酒红色饰条在空中挥舞。
他以判国罪被缺席审判,家人在朋友帮助下逃脱。
他在法国服刑出狱后,71岁病逝,与妻子葬在一起,
他的儿子铁莫长大后,曾经接受过法国电视台的采访,
说“我父亲是一个军人,但他不是纳粹”。
第十一:
极权为什么与盲从并生?因为它靠有效来运行,
不是靠理性。人们越少思考它,它运行得越好。
约翰麦克里兰在《西方政治思想史》里说,
“拆除这种古老的权威结构,之所以可能,
全是人对权威的看法产生一个转变所致。”
一旦一个人开始运用自己的心智----哪怕只是思量
什么是对个人来说最小的不幸,这个结构赖以存在
的基础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折损,慢慢再也找不到
更多的拥护者,象被抽掉底座的庞然大物一样轰然坍塌。
在这本书里,肖尔铁茨没有对记者提及个人历史,
也没有对自己和这场战争作出评价。
日后,在监狱里,英国人曾经窃听他与其他相识的
囚犯之间的谈话,其中一句,说出了这个人本不欲
公开的懊悔,“我有生来执行过最困难的决定是在
华沙屠杀犹太人…我们没有说“去你的吧,
这愚蠢而无意义的事”,我误导我的士兵去相信这些垃圾。
我感到彻头彻尾的羞耻,也许我们比这些没有教化的
野兽要负担更深的负罪感。”。
当你站在一个高度来看巴黎时,你是否会想起
曾经只需轻轻一按整个巴黎瞬间即毁的那一刻?
当你看到浪漫的巴黎之吻时,你是否会想起
战争曾经给人类带来的恐惧与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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