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一代儒師
黃金鰲校長
數十年前某日，黃金鰲校長從台北打一通電話給我，說：“養春，剛才我從電視上看到台中錦江堂發生火災，我有一些字畫寄存在錦江堂，你就近去瞭解一下，寄存的畫，有沒有燒掉或受損？”
我匆匆趕到錦江堂門前，外面有許多人議論紛紛，他們說：“這是一場神秘的火，無緣無故會突然燒起來。”也碰到一個藝術界朋友，他們說：“錦江堂火災已不止一次，這是讓一些字畫神秘消失的最好方法。火災並不嚴重，錦江堂也搶救出部份的字畫，但許多人笑著說：“寄放在這裡，不值錢的字畫，是會被搶救出來的。”
我找到錦江堂負責人，告訴他，黃金鰲校長有些字畫寄存在這裡，要我來瞭解有沒有受損？聽說有部份搶救出來，那黃金鰲校長寄存的字畫，有沒有搶救出來？
錦江堂負責人告訴我，“大概都燒掉了！”但還要清點纔知道。
我當天就把真實的情況回報校長，校長只是沉思，也不問一語。
時光回朔到更早的年代，也就是民國40年代左右，一代儒者黃金鰲出任台中師範學校校長。學生大都來自中部各地資質優秀的農村子弟，黃校長辦學，以中國傳統思想儒家文化為中心，教師是一代精選，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膠彩畫家林之助老師、國畫大師呂佛庭老師、一代儒學宗師牟宗三教授的嫡傳弟子周文傑老師。抗戰時代最著名的藝術歌曲“杜鵑花”的作曲者黃友隸的學生饒朋湘老師。當時的台中師範是儒家學術思想的搖籃。
當時，林之助老師畫了幾幅畫贈送給校長。其中一幅為紅柿與白頭翁的花鳥畫“秋彩”。黃校長特別請住過黃校長家的溥心畬題字：“野柿經霜後，垂枝映日紅，山禽棲樹上，啼向晚風中。”題”冠宇先生囑溥儒”等字句。
黃金鰲校長，一代儒者，終身奉行儒家思想文化，對學問、字畫特別喜愛，珍藏名家書畫，研究儒家思想，教育後代學生，為一生之重要志趣。在林之助老師贈送他的畫上，特請一代宗師溥心畬題字，可見其喜愛，可見其視為專屬個人珍藏，也可見其用心。
林之助老師的“秋彩”，目前的行情大概超過400萬。可是不管當時的價格是多少，黃校長是不可能拿出來變賣的，黃校長一生不善也不愛商業行為，畫的價格他不會在意，在意的僅僅是畫家與珍藏者的生命交流之真義。
民國49年黃校長轉任省立台中一中，經常懷念台中師範的師生，經常說台中師範的師生是他辦教育的一生中，最得意的。而這一切人與事的源頭，都是他常存心中的儒家思想與儒家文化。
當時，東海大學徐復觀教授遊走於“學識與政治之間”，黃金鰲校長辦學難免與權貴交往，但卻不喜歡結交權貴，而喜愛與一無所有的學生往來。
某日，我與沈秋雄同學到黃校長宿舍去拜望他，黃校長為了接見學生，把重要的會議推掉。當時，台中市市長張啟仲專程跑到校長宿舍來求見他，黃校長為了閃避緊追不捨的張啟仲市長，匆匆躲開，並交待下人，告訴張市長：“校長不在！還沒回來。”也因為這個匆匆閃避的動作，幾乎讓穿著木屐的黃校長跌跤。那一次的接見，黃校長交待我籌組“尚友學會”以儒家思想為中心，繼續做學問，發揚儒家文化。這是他一生的志趣，也是一生一世的理想。
最初尚友學會創立，指導老師除黃金鰲校長外，尚有韋政通、陳問梅、周羣政、周文傑等教授。我在黃校長的指導下，擔任召集人，學員有：1.吳養春2.沈秋雄3.謝四海4.林義男5.黃溪南6.蔡瑞圖7.王讚源8.林景淵9.曾碧玉10.張國箴11.黃天成12.方正盛。每週日一次聚會，在省一中的圖書館研讀儒家思想，每次定一主題，由一位教授擔任導讀，第一次會議由黃校長主持，並主講儒家思想與文化，緊接著第二週、第三週由韋政通、陳問梅教授主講筍子及老莊思想……。
當時辦學、辦教育最禁忌的是學生聚會結社，黃校長為發揚儒家思想文化，竟甘冒可能丟官，甚至坐牢的危險，堅持學術思想自由，積極研究學問，發揚儒家思想，真是一代儒哲。
後來，黃校長調任台南師專，我與黃溪南同學專程到台南去看他。見面時，校長夫人特別告訴我們：
“你們校長對學生真好，好多名流來求見他都不理睬，今天知道學生要來，一大早就去菜市場買菜買魚，親自下廚，做拿手魚請客，也不時跑到巷子口去張望，看看你們來了沒有？”我取笑你們校長說：“人家學生12點會到，現在纔10點，你去等誰？”“校長對你們學生真太好了！”
這一席話，我與黃溪南同學聽得又感動又驚惶，不知如何是好。
尚友學會因故暫停。數十年後，黃校長要我在台中辦一場“黃金鰲校長演講會”，我因準備司法官及中醫師考試沒有執行，校長也沒有怪我，或說什麼。一年後由台中師專實習輔導處主任饒朋湘教授主導完成，參加聽講的台中師範舊日教師及畢業校友約兩百餘人。且恢復尚友學會這一個一生的事業。黃校長每月必定專程從台北南下參加，雖高齡80以上，但身體硬朗，從不缺席。是的，中師學生、尚友學會、儒家思想文化、字畫珍藏，是黃金鰲校長一生的珍愛，也是唯一的最愛。就是在晚年身體最虛弱的時候，也常常要校長的兒子孟寅專程由台北專車接送到台中，出席他熱愛的尚友學會。中師的學生是他晚年活著的生命精華。當時台中的尚友學會由前教育局長蔡瑞榮校長、前國大代表蔡本全及施耿村、王振賢等校長主導。
前年6月28日，國立台中美術館為“台灣宏揚膠彩畫第一人之林之助老師舉辦規模盛大的研究畫展，林之助老師贈送黃金鰲校長溥心畬題字的“秋彩”神秘的出現了！
傳聞：黃金鰲校長生前，有些畫流落市面，林之助老師贈畫黃金鰲校長的事，本是創作者與欣賞者的生命交流，又是中國儒家精神的生命交流，結果被變賣到市場，引起林之助老師的不快，也引致林之助老師對黃金鰲校長的誤解。
“人窮志不窮”，這是中國傳統的儒家精神，何況黃金鰲校長並沒有窮困到必須賣畫的困境。黃金鰲校長一生辦學，早就兩袖清風。在省立台中一中與校長夫人結婚時，校長夫人是西螺望族，如果有所謂結交、交流之事，送畫贈畫就夠了！不可能去變賣畢生珍藏最喜愛的畫，而且林之助老師贈黃校長的畫，又有溥心畬的題字，黃校長特別喜愛它，隱含有自己文化生命交流的重要意義，那是黃金鰲校長一生最在意的一件事。
前幾年某日，黃金鰲校長給我一封信，要我找一個時間上台北，到他家去，並會同陳井星律師，帶一件禮物去送給師大國文系教授沈秋雄博士。
黃金鰲校長告訴我：贈畫是文化生命交流的一件大事。沈秋雄是他最得意喜愛的尚友學會學生，今天他要把溥心畬的畫，贈送給他最得意的學生，也慎重的找名家落款。贈畫最慎重的不是由他帶去給沈秋雄，而是由沈秋雄的最好朋友帶過去，這是生命文化交流的大事，你是沈秋雄的最好朋友，所以就請你會同也是最好朋友的陳井星律師代送過去。
贈畫是生命文化交流的大事，黃金鰲校長一生最愛的是他的珍藏字畫，他的學生，他的尚友學會，他的儒家文化精神生活。字畫變賣是不可能的事，如果真要變賣，還有許多沒有落款的收藏，可以變賣，是可能的。但絕對不需要用有落款，有歷史小故事，有生命文化交流真義的畢生收藏去變賣。
有一次校長夫人告訴我：“你們校長一生兩袖清風，僅有的退休金都被學生騙去了！”
是不是被學生騙去，我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就是數十年前某日，黃校長要我帶50萬去給彰化的阮oo校友。黃校長說，這是借給阮00，並要我參觀她的工廠。我發現她的工廠有些問題，我把這件事完成，並回報分析給校長知道，校長也只是聽著，不提任何問題。
傳聞阮oo倒了校長很多錢，實際的數目我不知道，但50萬，我是清楚的。而校長也從來沒有再提過阮oo的任何話，也沒有任何怨言。這是一代儒者的胸襟。
黃金鰲校長寄存在錦江堂的書畫還很多，也許多得連校長自己都不知道，但是不是統統被神秘之火燒掉了？我不知道。
數十年之間，黃校長僅僅要我去瞭解一下而已。此外，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指責任何人。他的人格，只有儒家精神的厚道，只有書畫，只有儒家文化，其餘一概不計較，“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但不能誤解他的人格，現在人雖然死了！在天之靈，他還是會在意的。
林之助老師的“秋彩”在神秘大火中消失了！又在數十年後，神秘出現了！也許，“秋彩”將來價值連城，也許“秋彩”又被誰收藏，但這些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這一幅畫的文化生命交流真義。
“在神祕之火”消失後的字畫，也許將來又有數十幅像“秋彩”一樣的畫，會再神秘的出現，我們期待，也歡迎，但藝術、歷史文化必須還原它的公道正義，我們不希望它誤解任何人，期望任何人都能體會文化生命交流的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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