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你跟我解釋了你唯一的時間詞。
是我突然問你,世間最長的路有多遠,你說永遠。那麼我們眼前的世界到底有多遼闊,你說手上的幾張報紙就是全世界了。你開始從報紙上撕下喜歡的圖片,有杜拜的帆船旅館和北京烤鴨,又不知哪剪來的一盤大蔥,都貼在緊靠你睡覺位置的牆上,還有懷了孕的女人、青藏鐵路上的火車、南極和……你眼前的永遠,你的全世界。
碧利斯颱風走了,你說昨夜的雨勢有關下水道的貓和狗,是你才學會的一句傾盆大雨,我笑說你國語都不輪轉了還學英語,你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會有實用的機會。為什麼你會變得像個鼓吹生命價值的無與倫比和生命尊嚴的實踐家,喜歡探究柏拉圖認為的人類靈魂具有神性的不朽,任誰也無法將你的惡貫滿盈和全身的刺青想像一起。你還說你的九年義務教育只盡了七年,剩下來的二年交給了玄天上帝,再剩下來的就都交給了永遠。
我們眼前的世界到底有多遼闊?我看你查閱手上的字典振筆演算,然後給了我一個答案──0.016524公畝,那個時候碧利斯正在我們的世界上空翻雲覆雨,我開始擔心起來,你給我的這個數字會不會太小。
為什麼是0.016524公畝?你說是這裡的每個人在舍房裡的權力地板面積。
為什麼會是公畝?你說聽起來感覺會比較……廣袤。
我知道你還懷有一種期望值等於零的夢想(都貼在牆上),大家都知道你能做的只是白天到工場裡編藤椅,晚上回舍房和你那雙長了粗皮的手掌交配。誰知道你不這麼認為,每天一樣忙著背誦你的傾盆大雨,忙著閱讀尼采,說什麼要把你的城邦也建在火山上面。你一點也不能說服我,一直到我知道了你的永遠。
是你問起我有幾個永遠,我說永遠只有一個,你卻說你有三個永遠……
第一個永遠來的時候已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你被判了一個無期徒刑,那年你二十歲,你冥頑地問庭上法官要在監獄裡關多久,法官告訴你永遠。後來你幸運地在三十九歲那年假釋出獄,接著又在假釋期間再犯(出獄不到半年),又判了一個無期徒刑,法官這次告訴你必須先服完上一次的無期徒刑再接續服再犯的無期徒刑,總共要再服兩個無期徒刑。你自己知道不可能再走出這座離島,除非是躺著出去。
第二個永遠還在進行當中,碧利斯帶來的豪雨重新回到泥土,你說等太陽出來的時候植被的顏色就會開始發酵,雨水再次昇華而雲。我知道你在瞬間的流裡一直都有永遠的痛和喜悅,痛的是你過去無惡不做,喜的是你終於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真正地睡著……
你在後悔,所以認真地面對每一個瞬間的喘息,而我何嘗不是後悔。我再問你永遠有多遠,你說一樣可以換算成公畝,聽起來就不會那麼遙遠──0.016524公畝。
其實,永遠也只是瞬間,一個、兩個……三個瞬間。
評審意見/評《三個永遠》
一首哀歌 ◎陳列
這是一首相當動人的哀歌。敘述者的「我」,在獄中,以獨白的方式,訴說著「你」的生命故事,「你的三個永遠」,三個無期徒刑,的人生,以及,我的人生;筆調抒情,語氣感傷。作者在裁章布局上,頗具巧思,鋪陳出了一定的懸疑和張力──不直接說明監獄裡的場景或處境,而僅旁敲側擊,跳躍式地對「你」的若干行為和言語作片段的描述,包括從報紙撕下來貼在牆上的各種照片,包括努力背誦傾盆大雨的英文,包括0.016524公畝的所謂權力居住面積,包括碧利斯颱風,枝節交錯,彼此相加,終而逐漸突顯了那些將被終生囚禁的生命,他們的夢想、傷痛、無奈和悔恨。敘述者時而瞥視現況,時而追憶過往,時而沉思和自我否定,其間一直迴盪著一種詠歎的旋律,閱讀中不時令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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