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的一篇文章,轉載自中時電子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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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content/newscontent-artnews/0,3457,112007112500277+11051301+20071125+news,00.html)
零度水
作者:阿貝爾 (20071125)
哀鳴結束了,琴鍵起伏得更為洶湧。時間讓記憶變成了一根纖細柔韌的細麻繩,勒進了舊傷疤,勒到骨頭。
「我的一位朋友為情自殺了。」她在信裡告訴我,並發給我一曲叫「辯護」的音樂。她似乎有了某種預見。為我講述卡繆,講述卡繆對於自殺的觀點。
我感覺她的悲傷在漸漸變硬,像零度水。
我知道無論是誰,把自殺上升到理性的層面去想,都會是否定的。卡繆也不例外。活著是否有價值?忍受人生的種種折磨是否有必要?卡繆的回答是:生命的存在自然荒謬無理,人卻不能以自殺的方式告別。
「如果此生如病,那麼我們重要的不是治療痊癒,而是與自己的疾病共存。」
那個寄給我音樂的人像是從卡繆的回答裡獲得了清醒。
他屬於早熟。總愛在喊「起立」的時候伸懶腰,把胳膊伸出去,把手張開,碰同桌的乳房。同桌發育得還不是很好,胸脯剛開始有些輪廓。碰到了,他裝著無意,並不立即收手。整個初中二年級,他都坐我前排。他的同桌是個苗條瘦弱的女生,也敏感,每次都會羞紅臉,不敢抬眼,顯得無辜。
我能猜到他背地裡還做了什麼,因為青春期。我自己也正做著。
他帶我去他家吃梨。郊外的果園。一梯梯的黃土地。他家前院是梨,棵棵高大,要爬上去得費很大的力。
他扔給我一個手抄本看,就上樹摘梨去了。我接了他扔下的梨,邊啃邊看手抄本。梨是好梨,熟得剛好,甜,水分充足。顏色也剛好,青裡帶黃。我坐在一輪廢棄的磨盤上,梨水從嘴裡滴下來,打濕了手抄本。
那個手抄本叫《少女之心》。
我記不得我吃了多少梨,滴下多少梨水。
他當兵走的時候,見過他那個靦腆的同桌。她轉告我,他當兵去了。
我是一個思想時常陷在「死」裡的人。死之於我,猶如燈之於黑夜。
很小的時候,我就時常看見死,江邊的跳河鬼,門枋、樹上的吊死鬼,拖拉機輪胎下的短命鬼……死不只是硬邦邦的屍體,也是棺材、花圈、紙錢、長孝和嚎啕,也是墳墓、香火和刀頭,甚至包括墳墓四周的野草和灌木。
我從晴朗的夏日的午睡中醒來,忽然想到死,我個人的死。我掰著指頭計算著我的「餘年」,和可能的死亡的年歲,六十、七十,甚至於二十、三十。我看得見窗外明媚的陽光,鍍金的櫻桃葉。屋子裡亮晃晃的。竹稍在晃動,頭頂的亮瓦忽暗忽明。聽得見風吹過屋頂的聲音。每每那時,我便會感覺時間在萎縮,甚至空缺,幾十年變成了一天。雖然躺在床上的我還是一個少年,領受到的卻已是暮年的惶然。 他在我教書的小鎮上找到我,躺在枇杷樹下看星星。他正在被人追殺。他開車軋死了兩個人。八年了,他當了汽車兵,他退伍了,他結婚有了兩個女兒。我一無所知。他一聲接一聲歎息。他沒錢賠償死者家屬,公司開除了他,老婆向法院遞交了離婚訴訟。
已是冬天,枇杷樹不剩一片葉子,從光禿禿的枝條望過去是寒冷的星宿。他說他也不清楚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天下著雨,路很濕滑,方向盤、煞車連同他的腦殼一起失了靈。在成都北門外的天回鎮,滿載木材的卡車過了石橋便直衝衝地駛向了街邊的貨攤。
他說到命,且說這命是我早先給他安排的。我納悶得很。他說我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寫過一個小說,寫他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當了汽車兵,回來開汽車,軋死了人。我在記憶裡使勁搜索,可一點印象也沒有。他從棉襖裡掏出一疊稿紙要我看。
我在街邊一家小酒館請他喝了酒。兩個人都喝得一塌糊塗。他高大英俊,內心卻細膩軟弱。我借著煤油燈的光亮看了那疊稿紙,是我的筆跡,情節也確是那樣。
天很黑,窗外像颳起了風,煤油燈被吹滅了幾次。
他淚流滿面地和我在小鎮的午夜告別。他不聽我的話,強著走了。風從扁擔街的東口灌進來嗚嗚地哭。
他的哭泣無聲,只是流淚。
我不知道我的抑鬱是與生俱來的,還是來自那些午睡之後的冥想。它們到來的時候,總是攜帶著長長的黑暗,像後來那些走近我又離開我的長裙,連幾個鈕釦的光亮也沒有。一個禮拜,或者更長時間,它們把你悶在石油裡,讓你漂浮,讓你沉,讓你聞它們的氣味。你看上去是自由的,實際上已經被沾黏,被束縛,它們不給你安全感,不給你平靜和希望;你除了感覺破落,便是感覺到好不容易積蓄的一點點溫暖的流失──你低估了石油的吸附力,它們像一萬隻蜘蛛或蒼蠅的嘴。
我總是在閱讀時著迷於書中人的生平,即便是從世紀初活到世紀末的高壽者,在我的感覺中也是朝生暮死。時間像野草,生命也像野草,剛才還是嬰孩,轉眼就是如花似玉的少女,再轉眼又是憂心忡忡的中年。野草一下子就乾枯了,荒蕪的時間只是牆腳的一捧灰燼,只是乾涸的河床,它的裸露讓時間失去流動,讓我們的目光慌亂。生活的細節非但不能挽留他們有過的時間的真實長度,反倒把本來寬餘的時間襯托得只剩幾條潦草的線段。我必定是要拿自己擁有過的時間去比照。1969,我4歲。 1976,我11歲……1989,我22歲,在一個小鎮的葡萄架下承受精神的崩潰。2002,父親的病故,讓我經歷了最具體的死。2030呢?2055 呢?我已經習慣了向後去看人生,雖然後面是衰草連天。我著迷於那些衰草。我向後看見了廣大和幽深的衰草,比柏拉圖和莊子還要久遠的衰草,那些遮蔽在早已褪色的草叢裡的腳印縮短了我和遠古之間的距離。都像是發生在昨天,岩壁上的圖騰,黃土裡的青銅,火燒灰裡的燕麥……還有那些未留下任何痕跡但我們完全想像得到的美妙的性事。甚至都像是發生在一霎那之前,就像你剛剛潑灑在地板上的水,留著大片的濕跡。
在擁擠的水果市場被他拉住。他指指地上的桃,說他在賣桃。又指指蹲在桃邊的女人,說是他的女人。
「不是我們的同學吧?」
「不是不是,比我們高一個年級,初八零級的。」
女人沒說,他在說。女人看著我,笑得很大方。女人矮,臉蛋也不漂亮,已經出了老相。
是個桃子爛市的六月,夜晚剛下過雨,水泥地有些泥濘。太陽很乾淨。在乾淨的太陽裡賣桃看上去是一件很美的事。兩山桃就堆在地上,下面墊著塑膠布。一山是篩選出的好桃,一山是選剩的次桃。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逃過那一劫的,但他肯定的是逃過了;看他壯實的身體,看他紅潤的臉膛,就知道他早已過上了安康的日子。對於我,他過去的那一劫是一個謎,一個有著無數細麻繩一樣的細節纏繞的謎。也許細麻繩上還沾著血,還裹了什麼致命的病毒。
我把他拉到一邊,想問問他,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畢竟是他的傷疤,摸著或許還會疼。我們寒喧了幾句,皮鞋上濺了很多泥。他女人給我裝了一大袋桃,要我拿回家吃。我不肯收,要他們留著賣。他說,桃爛市了,賣不到錢。
我提著桃擠出人群,他又跟了出來。他告訴我桃是他女人種的,他是幫她賣,他在銀行開運鈔車。
以後,我每年都要遇見他幾回,不是在街上,就是在城外通往他家的路上。他騎自行車,或者步行。看見我,總要從自行車上下來,走過來說幾句話。但都是無關痛癢的話。要是順路,他就一直推著自行車,直到分路。我的感覺是變了,他變了,他把他的心遮掩了起來,只拿客套來對待我,而且他的心是有深度的。
我懷念初中時候的他,懷念那個趁喊起立伸懶腰去摸同桌女生乳房的他,我甚至懷念那個躺在枇杷樹下一聲接一聲歎氣的他。
記得那一天,我在燈具店買吊燈,看見銀行門前排起了長隊。燈具店老闆告訴我,那是在買紀念幣。老闆拿了他買的紀念幣給我看。紙幣,桃紅的顏色,紙張和圖案也都有別於普通紙幣,且多出一行文字和一小塊錫箔。
我跑去排隊,輪到我的時候卻沒有了紀念幣。正當我有些怨忿的時候,他來了。他按著喇叭,把車停在大廳外,提著一捆紀念幣走進來。他看見我,依舊是那種笑,木木的。知道我也來買紀念幣,他叫我在外面等著。那是個陰天,午後的烏雲壓得很低,像是要下雨。我站在大廳外面一邊等一邊望天。又見到他,我希望烏雲間能裂開一道口子,傾瀉出油菜花一樣的陽光。
目睹過一樁樁突如其來的死,我變得更為脆弱敏感,也更為警惕。因為死亡,我質疑過生命,否定過時間。從很年輕的時候開始,我一次次答著自己為自己設計的選擇題:石頭、河流、豬、狗、兔子、鳥兒和樹木……我早先的答案是鳥兒──因為自由。而後選擇了石頭──因為無知無覺,因為不死。僅僅要乾淨,我選擇植物,比如山蕎、燕麥和樺樹。要長久,我選擇松柏、海龜或槐。但凡生命總有死。選來選去,還是發現做人最有意思,因為意識,因為審美,因為歡愛。
二哥年輕的時候「神奇」得很,誰與他交往甚密誰便夭折。林兵,二哥初中時候的密友,一個奶油小生,可愛得像個靚妹。他每次走進我們家大門,我都會感覺到一種柔情與光芒。因為他倆,我們家與林家都有了至親般的往來。有一天,二哥告訴我林兵死了。他幫一個熟人開拖拉機裝水泥,開進了涪江。死之前他時常開了汽車往我們家跑。徐剛,二哥高中時候的密友,好得天天在一個飯盒裡扒飯。畢業前跟二哥到我們家吃魚,結果被魚吃了──在涪江裡游泳被水沖跑了,連屍體也沒找到。很多年,二哥跟拖拉機手胡玉國形影不離,因為偷雞還一起蹲過拘留所。沒想到,開了半輩子拖拉機的胡玉國死在了拖拉機的輪胎下面──他的拖拉機壞了,搭別人的拖拉機上街買配件,打盹栽了下去,後輪恰好輾在腦殼上。
身邊很多的死擠在一塊,也像石油,讓你窒息,讓你很難找到自由呼吸的空間。它們擾亂了你的審美,打亂了你的理性,掠奪了你的安全感。我知道,人是明白死而到死也找不到對付死亡辦法的物種。老子?莊子?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除了莊子自己,誰真懂莊子?除了老子本人,誰真認得老子?所有宗教都是拿來對付死亡的。結果只能是自慰器。死是生的B面,有生便有死──關鍵的是,一個人無法消除他的生??除了自殺。
看多了身邊的死,我不再認為死都是別人的。死也是自己的,雖當下不是,當下卻是對死的排練。
2002年正月初九,我進城去為病故的父親預訂花圈。沒想到在花圈店看見了他的名字。是他的名字,一筆不差。花圈立在門外,輓聯飄飛起來又垂下。我的血液一下子聚到了頭部。
「邱明倫,是哪個邱明倫?」我問正在忙碌的店主。
「木泥城的。」 店主說。
我感覺腦殼之外的部分全都沒了知覺。
「是在銀行開車的邱明倫嗎?」我不相信是他,我希望只是一個與他同名的人。
然而是他。他死了。不是車禍,不是械鬥,不是急症。是為情喝了農藥。
他愛了一個別的女人──他裝著懶腰去碰的那個同桌。他當年過那一劫,也全仗了她的說明。我不知道他和她到了一個怎樣的境地,但我能夠想像他們的感情與身體早已淪陷,而且隨同淪陷的還有他的家庭他的全部生活。「我們的生活不是生活」,里爾克的這句話就是對他的寫照。他有一米八的個頭,有一百七十多斤的體重,從肉體看,他是一輛加重車,但是他的靈魂是很柔弱的,而且自閉。他有著怎樣的身體就有著怎樣的黑暗。他有一個善良能幹的妻子,有兩個聰明漂亮的女兒,有一百隻乖順的羊;他也有一個情人,一個救他於患難的情人,一個放在天平上分量毫不亞於妻女和羊群的情人。
他別無選擇。
我在反覆響起的「辯護」裡完成這些文字,完成他,完成對所有自殺的超脫。
哀鳴結束了,琴鍵起伏得更為洶湧。時間讓記憶變成了一根纖細柔韌的細麻繩,勒進了舊傷疤,勒到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