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車裡,不發一語,把頭埋進拉上拉鍊的領子內,父親用後照鏡看了他幾眼,說了些幾十年沒變的廢話,他只應了幾聲,卻又怕惹父親生氣,多說了一些。
車子下交流道,省道上的大卡車把天空燻得灰濛濛的,這附近本來就是冰冷的工業區模樣,車潮工廠廢氣,哪個不是又冷又硬還發出濃濃的銅臭味。他側著身,把臉貼近窗戶,看著一輛輛經過的轎車小貨車大卡車,一張張面容被時間刻得滿佈皺紋,一雙雙眼睛裡有年老疲憊的靈魂。父親又何嘗不是那樣?他想起國中時有天上學的路上,等紅燈時從後照鏡上看父親,他嚇呆了,父親呆望著前方一動也不動,如同一尊沒有氣息的蠟像,就這樣走進永恆。他想叫父親卻沒理由開口,他彆扭怕被父親發現其實他有多害怕父親突然死去他突然擠進報紙上那堆破碎的家庭。
好在父親仍在綠燈亮了數秒後,輕踩油門帶他逃出恐懼。
車子轉個彎,經過鐵軌和突然變窄的小路,不疾不徐,搖搖晃晃,他閉起眼睛在腦海中描繪三合院鐵蓋下水溝裡的垃圾魚沿路的狗尾草搖曳九十度轉彎他總以為會不小心撞倒人家曬滿衣服的竹竿和追著車跑猛吠的野狗。搖阿搖阿搖阿,又一次三合院鐵蓋下水溝裡的垃圾魚沿路的狗尾草搖曳九十度轉彎他總以為會不小心撞倒人家曬滿衣服的竹竿和追著遮跑猛吠的野狗。他睜開眼,車窗經過了三合院。
母親打電話給他,問他准考證帶了沒有,他說他帶了快到了沒帶也來不及了吧。母親應了一聲喀掛上電話,他還在想要用什麼話結束。車子使勁開上一個斜坡停在一扇暗紅色長長的鐵門前。父親按了搖控器,鐵門隆隆的震動,像是快要倒了。門底下的油漆斑駁成一小片一小片有的剝落碎在草地上有的一角還吊在門上搖擺。一片一片紅的鮮紅的暗紅的繡紅的切割出血管靜脈動脈蜿蜒交錯的紋路,哪一條才是直接通往心臟,還是每一條都乾涸成記憶的紋路在時間裡風化。磚頭水泥砌成的門柱,上面的新年恭喜幾乎褪成了白色。反正還可以再換的嘛,每年都撕了又貼留下好多撕不掉的紙渣渣,又褪成了白色撕了又貼又貼又貼。
他從背包裡拿出了准考證,顏色和退色的春聯好像。
父親把車開進了鐵皮工廠前面的空地,母親走了出來手上拎了一帶水果叫他跟父親走到新蓋好的土地公廟燒香。我要看工廠。她說。
路邊的狗尾草長得好高,隨著風晃阿晃的。右邊是高速公路咻咻咻咻車輪不斷在他耳邊壓過,一輛一輛一輛,跑得好快,尾巴的聲音在一瞬間削弱,它們在追逐時間,拼命拼命追似乎要把生命在速度裡融化,然後它們就啥也不剩了。他啥也不剩了,慢慢的走指頭捏著准考證,他從信封裡拿出來一格一格把考試時間跟科目仔細端詳,他看到他的考卷名字下面空白一片接著就被收走了,桌上空盪盪的。再把准考證摺好,撫平裝進信封裡。抬頭他看到鐵絲網做的圍牆上有幾朵深紫色的喇叭花,和幼稚園西卡紙裝訂成的童話書上一樣紫得發亮。
土地公廟是改建的,原本只是在一方小小的突兀的地中央搭上一間迷你小房間和瓦片的屋頂,迷你的香爐之外還有一個小葫蘆形狀的金屬扁瓶子,掛在廟旁也是要插一柱香。現在有了大香爐大桌子大金爐,連土地公似乎也變大了,牆壁上還有薄薄的油漆味,桌上的鮮花還帶著水珠,供品五花八門粿麵線蘋果橘子大餅每個都新鮮得顏料還沒乾似的。一個頭髮全白的阿婆穿著深藍色的棉襖,侷著背抖著手把鋁箔紙包亮晃晃閃著光的糖果倒在盤子上。你拜好了喔?這裡還有一個啊。順著父親做工而積滿黑垢的指尖,他看到那個小葫蘆瓶子被掛在遠遠的柱子上。
你有沒有跟他說你要考哪裡什麼時候考阿?那是你兒子喔?ㄟ是阿,快要考試了帶他來拜拜一下。這裡土地公很靈喔。呵呵希望啦,還是要他用功阿。這麼好命耶兒子這麼乖。沒有啦,普通而已。那是你兒子喔?ㄟ是阿,快要考試了帶他來拜拜一下。這裡土地公很靈喔。呵呵希望啦,還是要他用功阿。這麼好命耶兒子這麼乖。沒有啦,普通而已。快要考試了帶他來拜拜一下。希望啦,還是要他用功阿。沒有啦,普通而已。沒有啦,普通而已。
他站在金爐前,臉被火光映得通紅,明明滅滅,橘色的瞳孔裡,准考證的一角正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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