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父親,海豚
那天我在由P市到C市那六個小時的火車旅途中, 有相當一部分時間都在想父親.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促使我在火車廂座中突然想起父親, 就連我是否在回憶與父親一起的往事、還是單單想起父親臉容、抑或是對父親的懷念等等一概都搞不清楚. 總之我在六小時的火車旅程往C市公幹途中在不斷想起父親就是了.
那晚回到家中已是半夜. 為什麼會今天要預感似的想起父親呢? 我想. 而隨即從門口傳來鑰匙搞動門鎖的聲音. 漆上暗綠色油彩的木門理所當然似地緩緩打開.
眼前光景什是了得: 父親跟一條有二米長的海豚一起若無其事的進了大廳.
正確來說是父親捧著一條身長約兩米的、通常被稱為海豚的海洋生物踏入家門.
一條活生生的海豚. 一條略懂人性什至會略說一兩句GREETING歡迎人說話的巨大海豚. 海豚像人一樣直立, 腳(那大概會有腳的部位, 當時我看不真切)離地, 因父親是抱著牠的腰進來的. 牠用淩厲的眼神向我傳遞訊息.
「不用怕, 我是一條好海豚.」
從我第一眼看到父親、第二眼看到海豚、到我產生驚訝的感覺等等總共維持了大約四分三秒左右. 父親隨即向我揚手, 示意要我把海豚從他手中接過.
「拿著吧. 這是一條好海豚.」
我不知道父親口中所謂的「好」是什麼意思. 但我想大概是指那魚很善良不會咬人之類吧.
我從父親手中接過大海豚, 觸感竟無特別. 沒有海洋生物那種活生生滑潺潺的叫人心頭發毛的古怪觸感, 也不是那種死氣沉沉類似橡皮塑膠表皮等的感覺(我曾有那麼四分一秒的時間懷疑過他是不是一個大型充氣水泡). 總之捧著他就好像抱著一隻寵物. 大概是抱著一條大得異乎尋常的金毛尋回犬的感覺吧. 儘管這海豚沒有長長的金黃色的瀟灑的毛. 儘管我也從未曾抱過什麼大得驚人的大狗.
而事實上在這單位, 什麼觸感像大狗的海豚等等諸如此類的古怪生物我早已司空見慣. 上一次就有一隻「貓蝦狗」闖進家裡在我腳邊團團亂轉. 「貓蝦狗」是我替他取的名字, 一則他體型像貓、二則他觸感像蝦、三則他的行為像狗. 依稀記得用手指大力捏「貓蝦狗」身子的時候, 牠的身體會發出一些像撕破蝦殼的清脆聲音, 被捏的部位也會明顯凹陷下去, 表皮裂成碎塊. 奇特的是無論如何捏他他都不會受傷. 至少他表現不出受傷的樣子.
說回當時, 父親沒有再說什麼. 同一時間在我沒覺察的時候妹妹也來了. 然而她一直維持進來那種無聲無息的舉止, 似乎對我對父親對大海豚都沒有什麼興趣. 而由於抱大海豚令我視線受阻, 我便再看不到她在幹什麼.
忽然間, 不知怎地. 在我懷中的大海豚變了. 具體一點來說, 我是突然感到這條「好海豚」霎時間變了另一種東西. 牠不再是一條善良的好海豚了. 牠張開佈滿利齒的大口. 要向我襲擊. 好海豚要變壞鯊魚了. 我想. 當然我也不是善男信女, 一想到我這麼溫柔的好好抱你, 你竟要張口咬我, 一時氣往上衝, 便把大海豚往地上使勁一扔, 正要用力踢上幾腳. 而那海豚心知不妙卻狡猾地一溜煙逃進一間房間裡去. 閂上了門.
父親到現在方才開口, 他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到一支鏽蝕了部分的鋼筋遞給我, 說:「來吧, 用這個把海豚給斃了吧.」
氣往上衝正無處發洩的我, 忽然對這一條素不相識的惡海豚充滿憤恨. 一時間各種各樣千奇八怪的暴力念頭通通充斥心頭, 恨不得馬上把鋼筋狠狠插中那海豚心臟正中. 腦中正想身體卻已行動, 我緊握鋼筋一步一步迫近海豚藏身的那間房間的窗子. 正打算破窗而入將其碎屍萬段.
妹妹繼續無聲無息. 那刻眼睛冒著暴力憤怒之火的我由此至終都未曾真正覺察到她的存在. 正確一點來說是不了解她在那個場合的出現有什麼實際意義. 然而事後這麼一想: 我跟父親跟大海豚在那個場合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 不行不行, 如此再想下去整個運作了二十多年的既定思維邏輯勢必再被搞亂………
我已走到窗子之前, 蓄勢待發. 從透明窗子向內望, 那海豚卻並未有任何準備. 令我奇怪的是他又打回原形, 傻憨憨地「坐」在房子裡的木版床上. 什麼突然變出來的惡意歹心血盤大口等等通通了無蹤影.
面對如斯情景, 我一下子心裡什麼暴力啦殺氣啦怒火啦通通銷亡. 我吸了一口氣然後對父親說:
「我下不了手, 我怕.」
我不知道為何向父親衝口而出的說了這話. 事實上我是因為海豚看似「改邪歸正」而打消攻擊念頭呢? 還是我是基於害怕與海豚決一死戰才放棄攻擊? 連我自己都不清楚. 但反正是這樣跟父親說了.
然而父親一無嘮叨二無追問三無埋怨四無尋根問底, 只淡然說了一句:「去開車吧, 你當司機.」
好吧. 當司機也好. 怎麼說畢竟開車總比拿著一根鋼筋跟一頭兩米高的海豚硬拼比較有把握.
然而我領著父親(無聲無息的妹妹不知道有無跟著?) 走了好一段路才記起車子泊在哪裡. 父親的臉色自然不太好看, 卻由此至終未曾開罵, 直至我找到車子進了駕駛座手握駕駛盤發動了引擎.
駕駛盤竟出乎意料的重! 使盡吃奶之力卻也只能移動兩三分. 那不是行歹運是什麼? 父親好不容易大駕光臨正要考核考核, 本想讓他老人家知道我業已長大成人, 正打算SHOW OFF一番, 卻竟處處碰壁倒霉, 嗚呼!
給那美國野牛角般僵硬的駕駛盤一激, 加上剛才欲大戰海豚卻臨陣退縮, 心裡暗自大發脾氣. 豁出去, 駕駛盤雖然只移動一點點, 也顧不了那麼多! 前面停泊的白色車子泊得相當近, 駕駛盤角度不足勢必碰撞前車, 然而我一下失去理智, 一腳重踏油門, 車子向前疾衝, 把前車左後角的泵把給撞飛了. 然而路並不寬, 一下子車已駛近左邊牆壁, 回軚不及(駕駛盤真的太硬了!), 自家車的左前角碰到牆壁又被撞飛. 如此跌跌撞撞, 卻使沿途不少車子遭了秧.
父親對於我這次殺魚不成開車不遂會有什麼評價呢? 確實難以預料. 因為不等車子開到終站, 我還未曾留意及父親反應, 場景卻突然作了一個乾坤大挪移. 我再次發覺自己處於一個晨光初露的「後黎明時段」, 躺在床上, 由於睡覺姿勢不良右手臂充現短暫血液循環不暢現像, 感覺簡直像給打了三支嗎啡針一樣.
為什麼坐火車時會想起父親呢? 我起床點煙開了電腦. 為什麼呢?
在另一邊廂的那間房間, 那海豚正用古怪的姿態支著身子徐徐抽煙,好像要確認些什麼那樣定睛望著那了了上升的煙霧. 默默等待我下一波的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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