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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中考已經過去了，但是我和張韶涵的眼眶還是動不動就發青，上起課來也老是打瞌睡。這是因為我們晚上話總說個沒完的緣故。
我說起國中的時候待過兩年美國的事。說起下雪和在寄宿家庭的聖誕節。當時我在學校裡很孤獨，因為我的英文不好，因為我是黑頭髮黃皮膚的外國人。不過那時候我在外國人裡就不顯高了，只是近視越來越深，鏡片越來越厚。
我說起那時候我就想養一條狗，黃色的，毛很長，一跑起來就可以把人給撲倒。我未來想要一個家，一棟房子，前面有綠色的草皮，草皮旁邊有狗屋，有個看不清楚臉的男人和我一起站在房子的門口，看著院子裡的狗和草皮。我想我應該會生孩子。
張韶涵聽我說了那麼多只說，你的想像根本就是好萊塢電影裡的樣子。好的美國家庭都差不多長這個樣子。然後她就打了個呵欠，翻過身去，對我說，明天早上還有課。
等過了半天，我都以為她睡著了，她卻又突然講話。一講就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黑暗裡，除了窗子透進來的光再沒有什麼別的。她說，范范，你沒有男朋友耶。
那時候我已經快要睡著了，就隨口說。有過的嘛。沒想到她還追問，是什麼時候的事？我用快要關機的腦袋想了想，大概是國中的時候吧。那時候有個男孩子在我快到美國的時候，對我說了他喜歡我，後來我在美國的兩年他都和我寫信，我把那些信都留著，整理的整整齊齊。但是張韶涵並不管信之類的事，她把我的這段故事歸類為：那你們什麼都沒發生過。
你們大概連接吻都沒有吧？她說。當話說到這個地步的時候，我就生氣了。我生氣的代表就是我轉過身去，用背對著張韶涵。她也發現了，所以就安靜了下來。我說，你不知道我在美國看著那些信有多感動。她說：對不起，范范。又過了一陣子，我才聽見她說。范范，你這樣讓我很嫉妒耶，我也可以寫信給你的。張韶涵說這句話的口氣有點毫不在乎的認真。我一動也不動，裝成已經睡著了的模樣。
那時候已經沒什麼陌生人在校園裡瞪著我看了。我想有兩個可能。第一個是，她們打量過我的模樣以後很自然地知道，我不是她們想像中的樣子，所以就自然地不再注意我。第二個是，因為我老是和張韶涵走在一起的緣故，所以她們就以為我真的是她們想像的樣子，就慢慢接受了，也不需要再把我當新鮮貨盯著看。
那時候的我已經有了一點改變。我開始對那些本來會盯著我看的人產生了興趣，我很希望我能變成那個盯著看的人，那樣我才可以多瞭解她們一點，我對她們產生了好奇。但是，在另一方面，我又不希望別人看出我的改變，我希望別人以為，我還是原來的樣子。所以我自己一個人偷偷在想困難的問題。
我在想，要是有一天張韶涵很正經地說要和我在一起，那我該怎麼辦？我想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關上了燈，我躺在房間的地上。我已經跟張韶涵說過我要睡了，而且再也沒動過，所以她應該以為我睡著了。我張著眼睛看著房間裡的一片黑，甚至連畫面都杜撰好了。那是個白天的畫面，我和張韶涵坐在學校裡的梧桐樹下，腳邊是沒掃掉的落葉。畫面裡的我不曉得為什麼，是沒戴眼鏡的，大概我心裡還是認為，沒戴眼鏡的模樣，才是我真正的模樣。那不是重點。
畫面裡的張韶涵舉起手來，摸了摸我的臉，似乎笑了，不是那種大剌剌的笑，而是很溫柔的，嘴角輕微地出現了凹陷下去的笑窩。躺在黑暗中的我就像在看電影一樣，而且電影還出現張韶涵的特寫鏡頭。
我甩了甩頭，忘掉那一點意義都沒有的畫面。開始真正的思考。如果，只是如果而已，如果我和她在一起，那會怎麼樣呢？我發覺，如果這個假想成立，那麼，我的房子，我的看不清楚臉的男人，我的狗，甚至那更遙遠，連樣子都還沒在我腦海裡浮現的孩子都會消失。我不會結婚，不會生孩子。站在院子的我會看見，草地消失了，大毛狗消失了，身邊的男人也消失，最後只剩下一片空白。
而且媽媽還會罵我。事實上，如果我和媽媽說起張韶涵的事，那她準會告誡我，那個女孩怪怪的，該不會是同性戀吧。然後要我不要靠近。
這些念頭，關於我的人生最後會一片空白和媽媽準會罵我之類的，在某個夜裡，我就像哪條神經接錯了一樣，一股腦地告訴了張韶涵。老實說，我說完就後悔了，但是已經來不及，誰叫我怎麼也沒辦法憋在心頭。不過幸虧的是，我們在晚上關燈以後說的事，通常都不算數，那是因為人在那種環境裡，總是會想說些平常不會說的話。那些話，最好到了白天就忘記。
張韶涵說，范范，你想漏了一點。不是兩個人在一起就一定會把事情搞到以後去的。例如，我們可以在一起一個月、兩個月，開開心心地做些事，然後就分手，誰也不會知道的。分手以後你也可以找個男人結婚，養狗生孩子。一點都不妨礙。
不過。張韶涵接著講了。其實我也喜歡狗的，對養狗我一點都不排斥呀。
我真的想漏了她說的事。但是，我總覺得她說的這些話並不輕鬆，簡直沈重透了。我可以承認她是對的，卻不願意把這樣的觀念放在最前頭，我寧願被說天真，這些觀念放在後頭，當預備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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