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2點28分,我無法入眠。
晚上10點多,爸爸的手機突然響起,我在房間裡,直覺是二舅的消息。
「台大打電話來,說舅舅狀況不太好,我跟媽媽去醫院,妳待在家裡,早點睡。」
我豈能睡?
二舅一直是我小時候又愛又怕的長輩,他留了撇鬍子,
看起來總是凶凶又帥帥的,小時候哪記得哪個舅舅大哪個舅舅小,
所以我媽就叫他「長鬍子舅舅」好讓我分辨的出來。
印象中我應該有被他嚇哭過,不過我卻也常常偷看他。
仔細想想,我對二舅最深的回憶,居然是在10歲之前。
那時,他和舅媽為了事業剛去香港發展,過年回家團圓。
我還記得,那次,大舅二舅小舅都在,好像連大阿姨都從日本回來,
外婆家從來沒有這麼熱鬧。現在想想,居然是空前,也是絕後了。
大舅小舅我一向常見,拜年說上幾句話是件稀鬆平常的事,
唯讀二舅叫我時,我心裡碰碰跳著,臉熱熱的,不太敢抬起頭。
「娃娃來!」
「...」
「來啦!」
「...」
「來!我又不會吃了妳,幹麻這麼怕我?」
我扭扭捏捏的走過去,嘴上卻滿是笑意。
二舅一把抱起我,不顧我媽在後面說「別塞紅包給她」就直往房間衝。
「娃娃,舅舅以後不能常陪妳,妳要什麼,舅舅買給妳。」
我張大眼睛望著他,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的看過二舅,
也沒有聽過誰對我說過這句話。
10歲以前的事情,我忘的都差不多了,我甚至不記得那是幾歲發生的事情,
我只記得,有這麼熱鬧的一年,
我聽到了一句到如今都還一直深藏在我心裡的話。
二舅錯過了我的青春期,錯過了那段我轉變的日子,
接下來的時光,我鮮少在台灣看到他,
小舅也去了印尼,那時,我的心不在這些地方,
我一個人呼吸著叛逆的空氣,沒有他們。
12歲那年,我們全家去了趟香港澳門,那時的二舅,是模糊的記憶。
為了慶祝表弟的誕生,他特別帶了我們去吃香港出名的餐廳,
鮑魚魚翅,各種海鮮佳餚,在桌上排的滿滿的,
那天到底都吃了些什麼,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只記得那每人一碗的魚翅,
還有那個很不像二舅的二舅。
好熟悉,好陌生。
97之後,他從香港移民去了加拿大,為的是我那剛出生的表弟的未來。
從移民去加拿大之後,他幾乎沒有回來台灣過,
直到01年的暑假,我去了加拿大。
我驚訝著二舅的轉變,原本以為,我不顧一切的逃開,
可以擺脫家裡每天要上演的戲碼,
卻沒想到在加拿大,我卻看到一個更糟的場景、情節,只是換了人而已。
二舅的英文不好,過去的事業是在香港做大的,
40多歲,為了孩子,他選擇去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環境,
40多歲,在社會價值觀眼中的男性,要有個身分地位,至少,
這個社會有容他的地方。
加拿大或許是個可以讓表弟好好長大的地方,
卻不是個適合需要人生舞台的中年男子。
二舅在加拿大的日子過的絕不樸實,
去高級香港餐廳吃飯,三天兩頭和朋友打高爾夫球,到處聚會等等...
當這些都沒有的日子,在家裏看電視,還有,喝酒。
我從沒看過這樣的喝酒方式,這應該就是所謂的酒鬼吧!
冰箱裡有一層是專門給他放一箱啤酒的,
這一箱啤酒,大概三兩天就可以喝完,
客廳的垃圾桶永遠塞滿了壓扁的啤酒罐,就更別提臥房了。
喝茫了就睡,睡醒了就看電視,邊看就邊繼續喝。
外婆常常晚上在棉被裡掉眼淚。
舅媽跟我說到舅舅時,也是幽怨的樣子。
「我曾經想乾脆離婚算了...但是桐桐才這麼大」
那一個月我常在氣憤中睡去,
更常在二舅不在時大罵他這種無知也無恥的行為,
我甚至賭氣不太跟他說話。
帶著滿肚子的怨氣,回到台灣之後我把事情告訴了我媽。
後來二舅的身體開始不好,這裡痛那裡不舒服的,
我媽急著叫舅媽帶著他去看一個移民加拿大的老中醫師,
那中醫師一看到他就說,
「你這氣只剩三分啦,再繼續喝酒抽菸下去,
我看你等不到你兒子10歲囉!」
正巧二舅有個朋友那陣子突然撒手歸西,
留下孤兒寡母,孩子才6.7歲,
這一番話他倒是真的聽進去了,開始改變生活作息,
也不再發狂似的喝酒了,而且越喝越少,
連舅媽都開心了起來。
逐漸好轉的舅舅,重新投入事業,開始往上海跑,
原本要顧表弟的舅媽,也開始跟他一起重新開創事業,
連去年我去加拿大的時候,也只見上舅媽一面,
舅媽說要把加拿大的房子賣了,因為舅舅決定在上海另起爐灶,
她看他這麼拼命,她也想好好幫他,所以決定全家搬去上海,
這樣也不用和我表弟分隔兩地見不上面。
這,只不過是去年的事情。
沒想到,他們今年就實現了這個願望,
只是不是在上海,是在台灣。
舅舅被診斷出淋巴癌。
9/7禮拜三早上7點多,媽媽叫醒我,她趕著去台大醫院,
二舅送進加護病房,插管了。
聽到之後我就再也無法入睡,雖然很累很累,
但是我一閉上眼睛,就是滿滿的恐懼。
11點多,我進到加護病房,躺在床上那個瘦小、浮腫、發黑的,
真的是舅舅嗎?
我好心疼,好害怕,好悲傷。
中餐我一點也吃不下,我好想哭,可是舅媽都沒有哭,
我怎麼能哭?
「娃娃,妳看起來心情很不好耶,有比我還難過嗎?」
帶著口罩,我死咬著牙,兩行淚水卻還是落下。
現在是4點02分,
我不知道我現在能奢望什麼?
也許什麼都不能吧。
在如此煎熬的晚上,我無法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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