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

7,883愛的鼓勵 2訂閱站台

「蓮霧」是我們的導遊，團裡占了二分之一人數的孩子喜歡「醬油」、「醬油」的叫他（台語發音），成天與他說笑鬥嘴，例如他說：「有言『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們同車共機，這五天一起吃飯一起玩，你說我們有沒有幾十年甚至上千年的緣分？」孩子不假思索、昂聲回應：「沒~~有~~」他一下為之語塞，車內大人在沉默的空氣中爆出脆亮的笑聲。又一次他問：「想不想聽雪女的故事呀？」小朋友齊聲：「要~~~」，正中下懷，「蓮霧」難掩得意之色：「已早已早…」「你可不可以不要用台語講」小女孩銀鈴般甜美聲音打斷他蘊蓄的情緒，他略感為難地：「嗯~~~可是不用台語我不會講，我儘量。」最後他以國台語夾雜的方式說完故事，證明他的誠意與努力。

他確實隨和可親，介紹日本民情風俗像小時候廟埕前賣膏藥的武打師，像時下電視購物頻道賣鍋的推銷員，話語宛若瀑布流洩而下，舌頭絕不打結。聲韻起伏有致，不多久，整車抖擻的人恬然進入夢鄉，不過他永遠不缺少聽眾，因為R與我深明台下死寂一片，內心蒼茫不遜聽者百無聊賴之感。我們總是相知相惜地醒著。

習慣了他的插科打諢，習慣了他時時帶給大家歡樂，很難想像他正經感性的樣子。而那一天他才起了頭：「恁有人問我為什麼會來日本…」神色複雜難解，彷彿進入悠悠的回憶隧道…「很小的時候曾見過人騎重型機車，模樣很帥氣，我就有一個夢想：有一天我也要到日本騎這樣的重型機車。高中畢業，服役後，某日在報上見徵海外廚師的廣告，因為家裡以辦桌為業，自小跟著張羅，我的廚藝不賴，應徵通過，就以短期居留的方式在日本餐廳當廚師。」

「在內場工作，每天接觸的都是使用華語的中國人，無益提昇我的日語能力，於是找機會到外場，認識幾個留日學生，詢問留學日本的相關問題。我從小就喜歡存錢，撲滿以1000元、500元、50元、10元、5元、1元幣值為單位分門別類，每日撲滿都有進帳。當時算算約略有50萬台幣的存款，便著手報名、考試、留學的事宜。出發前，我告訴爸媽，他們只說：『啊你錢要從哪兒來？』直到我開始整裝打包，他們才相信我是玩真的。」

「日本物價高昂，五十萬台幣轉眼殆盡，我與同學等三人擠住在八帖榻榻米大的租屋，除去上課、打工時間，每天約只睡2-3個鐘頭，打工所得用來支付學費及生活費用，雖然拮据但仍能有存餘。終於有一天，我口袋裡的錢足以買得起一部二手的重型機車，我購齊騎車裝備，昂奮一圓兒時夢想。後來才發現，在日本騎機車的寥寥無幾，沒有人跟你『軋車』，根本沒有遠遠撇下對手，風在你耳畔呼嘯那種飆速的急速快感，所以我將車子半賣半送，轉手給同學。」

「後來經濟真的不許可，我離開日本返台，返台前參加留日學生會舉辦的北海道旅游活動，認識了我現在的妻子，這次我們走過的許多景點、住的旅店，都有我當年的足跡。舊地重遊，百感交集，無以言喻。返台後輾轉因朋友引介，當了導遊。這是一份需要體力的工作，年邁體衰難以勝任，所以我正著手轉業，做生意，期望開創事業第二春。」

「我常想，人生的意義是什麼？也許就是不斷構築夢想，不斷勇於追求吧！如果沒有當初想騎重型機車的夢，我也不會來日本，也許，就不會有現在的我。」

他陷入於細數來時路的感懷中，偶爾，晶瑩的淚光明滅於雙眸，重溫酸甜苦澀，這人生的酒，添了時間沉澱後的醇厚。

我說：「雖是不情之請，但可以讓我拍你說話的樣子嗎？」他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只淡淡一笑。可，我還是拍了。

我心裡想的是：每一個人的故事都是生命的故事，平穩順遂的我習於站在書本、知識的高度看世界、看人生。有時候，脫去鞋襪，穩實踩在泥土，蹲著；或者乾脆躺在腥香的草地上，仰臥，世界，會有另一番我驚羨、讚嘆的美吧！

於是，他人的生命與美，教會我謙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