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咳呸!」 我去城裏收廚餘的肥油,出來的路上,對著城的後門吐了一口口水。領主宅邸的執事哈梅爾關心我的健康狀態,問我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滿口酒味地進城。他這種踹人小腿、打人家頭的方式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關心。 因為我不是走正門,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正式的客人都會走正門,後門除了像我這種到領主住宅繳納東西的人以外,根本沒有別人會走。所以也不會有警備隊員,就算我吐吐口水,也沒什麼大不了…… 「你這無禮的傢伙,剛才幹了什麼?」 之前被打的後腦勺突然又被打了一下。但城裏根本找不到可以罩我的人,所以我急忙低下了頭說: 「對不起,我錯了。我只是無意識中……」 「嗯,肯反省自己的錯誤了嗎?」 等一下。這個聲音好像聽起來很耳熟。我稍微把頭抬起來一看,就看到像個傻瓜一樣笑著的杉森的面孔。 「杉森!可惡,差點把我給嚇死了!」 「那你為什麼要做會被嚇的事。幹嘛?你是來收肉塊的嗎?」 「什麼肉塊。是肥油啦!可是警備隊長在後門做什麼?」 「啊,昨晚我因為酒醉,在這附近弄丟了一樣東西……」 杉森很放心地講出口之後,好像突然才驚覺到自己說話的物件是我。杉森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我絕對不能放過這個好機會。 「弄丟了某樣東西?可是你自己一個人偷偷跑來這邊找……」 「我必須要執行警備任務啊,不對嗎?」 「不對,不對。應該有沒在值勤的人。如果拜託他們,他們一定可以幫你。也就是說,你那東西是不能被別人發現的東西……」 「你,你,你想像力太豐富了吧?」 「嗯?看,你激動起來了吧?也就是說,你那東西是很秘密的東西,而且小到會弄丟。嗯。但是你又必須回頭來找這樣東西。所以那是……」 杉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用一副「你這傢伙,怎麼可能說中自己沒看過的東西?」的表情注視著我。我用好像美食當前的表情說: 「是戒指吧?」 杉森用快昏倒的表情看著我。 「你,你,你怎麼……?」 「我看到那個女孩子手上的戒指不見了。她會把戒指給誰呢?我根本就不太想講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 杉森抓住了我的肩膀。 「拜託……算我求你。」 杉森那時的表情真夠瞧的。我沒再繼續講,只是抱著肚子一直笑。哈!說什麼可以跟食人魔單挑的戰士? 一會兒之後,我跟杉森開始一起翻找著城後門附近的草地。因為是秋天,所以常會有蟋蟀突然跳起來。杉森一面在那裏拼命翻找,一面不斷催我發誓,要求我不能告訴別人。我說我才十七歲,還不到可以發誓的年齡,就一口把他拒絕掉了。發誓是要在成年之後,可以為自己說的話負責了,才能做的事情,不是嗎? 「你快跟我保證!」 「保證什麼。這有點困難。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沒辦法控制我的嘴。」 我只是想陳述事實而已,而杉森則是滿口髒話地咒駡著。哼,這樣比起來我可是高尚多了。 過了一陣子,我找到了一枚小小的銅戒指。 「杉森,我找到了!」 杉森高興地跳了起來。我遞給他的同時一面說: 「因為太小了,所以沒辦法戴在你的手指上。如果不想再弄掉的話,最好用根線穿上之後掛在脖子上。」 「啊,其實我已經這麼做了,可是線斷掉了。下次要準備鐵鏈才行。」 杉森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我。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枚銅戒指上,仔細翻來覆去不斷地摸、不斷地看,好像在細察是不是受到了損傷,也不嫌麻煩。我猜如果我不在旁邊,搞不好他會把戒指放到嘴裏,嘗一下味道怎樣。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簡直快看不下去了。 我們兩人為了乘涼坐到了樹下。杉森一直到這時候還在摸弄那枚戒指,他紅著臉說: 「如果我這次回來,我會正式向大家公佈,舉辦婚禮。」 「什麼這次回來?」 「就是參加阿姆塔特征討之後回來。」 我的眼睛一下睜得圓圓的。 「咦?杉森你也要去?你不是守城的警備隊嗎?」 「與其說是守城的警備隊,不如說是賀坦特領主大人的警備隊。守城不就是為了保護領主嗎?」 「啊,說起來是沒錯……」 「這次我們領主也會參與出征。」 這件事比我爸爸支援征討軍更加好笑。我哭笑不得地說: 「領主大人?他還沒忘記怎麼騎馬嗎?」 「咦?你怎麼知道?所以這次坐戰車去。」 我頓時嘴巴張得大大的。什麼?戰車?在我的想像中,戰車這類的東西應該是在南部,跟傑彭之間的邊境那裏才有,我才不相信我們城裏會有這種東西。 「什麼?我們的城裏有戰車?」 「嗯,領主大人命令我爸爸做的。是用載貨車改裝的。」 我不想再講下去了。那東西一定既不像改造戰車,又不像貨車,而是像市場裏的馬車。我在那一瞬間真的確實領悟到「啼笑皆非」這句話的意義。 「領主大人去幹嘛?說老實話,我們領主只要不從戰車上滾下去,就已經是萬幸了,難道還要他拿著斬矛揮來揮去嗎?」 杉森也笑嘻嘻地說: 「嗯,雖然我這麼講有點失禮,但我也不太相信他會這麼做。」 「那他為什麼要去?」 「問得好。這一次,龍跟龍魂使不都從首都過來了!所以身為這個村莊的主人,也非去不可。」 「所以是出於無奈,是嗎?」 「也不能這麼說。這次達哈梅爾執事都沒能攔住他。」 「咦?」 「從第六次征討軍開始,領主大人就一直想要去。但是這段期間,哈梅爾執事一直不讓他去,不是嗎?然而因為這次首都有貴賓來,所以連哈梅爾執事都無法勸阻了。」 第六次征討軍……啊,就是領主的獨生子,少領主戰死的那時候。 我想起來了。少領主賀坦特男爵。我們對貴族的名字都不太關心,我們自己村子的貴族就只有領主賀坦特子爵一個,所以也不會弄錯。但是賀坦特子爵的兒子阿爾班斯•賀坦特從首都計程車官學校畢業之後,在與傑彭的戰爭中立了些功勳,於是成為賀坦特男爵,在離我們村莊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獲得了領地,那時候我們也常搞混。所以我們一開始分別用賀坦特子爵,賀坦特男爵來稱呼他們,但是後來嫌煩,所以就自然養成了習慣,叫他們領主還有少領主。我記得少領主也很喜歡這種叫法。 但是少領主並沒有統治自己的領地多少時間。他從出生開始,對蹂躪自己父親領地的阿姆塔特的恨意就不斷累積,所以即使他爸爸挽留他,他還是加入了第六次征討軍。 三個禮拜之後,人們就看到我們領主夫人,也就是少領主的媽媽抱著少領主的頭盔,在雨中的村中大路上痛哭失聲。我那時搞不清楚狀況,只是跟著領主夫人還有周圍的人一起哭。從那天開始我就沒看過領主夫人了。她好像完全躲在自己宅邸裏面不出來。 我想起了那時的光景,低聲說: 「說起來……少領主過世之後,我們領主就算活著,也像是人間地獄。大概每天早上睜開了不想睜的眼睛,就會看見自己的兒子已經不在了這件殘酷的事實,每天晚上閉上了不想閉的眼睛,就會沉浸在兒子死亡的惡夢中。」 杉森用驚訝的眼神望著我。 「喂,你是不是發燒了,還是脈搏有些不正常……」 「夠了,夠了。有時間偷偷談戀愛,還不去看點書!」 這是把某天卡爾對我說的話改一改拿來用。但是杉森聽了只是微笑。 「那你回來之後,就打算在大家的祝福之下結婚?」 「嗯。你會來道賀吧。我也會正式邀請你的。」 他難道沒想過,搞不好自己不會活著回來了? 我只有十七歲。但是對我而言,要說出這種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如果這樣問,能聽到什麼好答案呢?就算我不說,他自己心裏也會浮現這種可怕的念頭吧。所以我不但沒說出口,還故意作出愉悅的表情,很親切地說: 「那個……那個女孩子還真可憐。怎麼會跟這種食人魔似的男人……都是磨坊害的啊!」 「你說什麼?你這傢伙!」 「哎,該怨誰呢。聽到對方說晚上到磨坊來,為什麼毫無警戒心地就去了呢?在那天以前,少年是屬於少女的,但過了那天之後,少女就是屬於少年的了。連月光也被少年焦躁的告白給染紅。少年用甜美的唇鎖住了少女的唇,讓她無法開口拒絕。啊,真是淒美啊。因著雙唇被竊取,少女就已經失去了自由。就像關在籠裏的鳥,又如同被韁繩捆綁的野馬……」 「喂!修奇!給我站著!你站住,我不打你。如果被我抓到,你就死定了!」 杉森眼淚都快流了出來,好像忘了自己警備隊長的任務,說著一些前言不對後語的話,跑來追我。我則是興高采烈地跑上了村中大路。村人處處給予我幫助。 杉森不是腳莫名其妙被絆到,就是無緣無故撞到人,而我則是很輕鬆地唱著歌,最後在村人熱烈的反應與期待下,差點就把那個女孩的名字說了出來……但因為他太可憐,我還是放他一馬。現在先保留,下一次還可以用。 我背著裝了肥油的木桶,走上了林間小路。天氣好到我想吹口哨,清風吹來,舒爽得甚至都忘記了剛被杉森打到頭的疼痛。
但因為肥油的腥味,又把這一切全破壞掉了。我默默地走著。 那時傑米妮突然從小路旁的樹後跳了出來。 「午安!」 傑米妮出現的時候兩手放在背後,好像正摸著屁股。 「被打得很慘吧?」 被傑米妮媽媽的手掌打,還不如被一個普通男人的拳頭揍來得好些。但被鍛煉了十七年的傑米妮好像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嗯。可是你為什麼背著肥油桶?昨天你不是說工作已經都做完了?」 「又有人訂貨了。是阿姆塔特征討軍要用的蠟燭。」 「是嗎?還需要做多少?」 「我也不知道。首都來的騎士跟征討軍的指揮官們訂好作戰計畫,才會定出消耗量吧。但依照我的想法,大概用不到多少。」 「為什麼?」 傑米妮開始跟我一起走。 「因為騎士不會來幾個,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作戰計畫。以前因為人很多,所以需要不少蠟燭,但這次不是這樣。這次的戰爭其實是阿姆塔特跟卡賽普萊的對決。所以騎士們也不需要熬夜商討戰略……因為距離大約十天的路程,所以往返算起來,大約只要一百根左右就夠了。」 「嗯。應該是吧。」 傑米妮點了點頭說。 「可是昨天那個龍魂使,如果打起仗來,他是不是要騎到龍的背上去?」 「嗯?為什麼?當然不騎。」 「咦?他不是騎在卡賽普萊背上指揮的嗎?」 「那小鬼懂得什麼戰爭。你說的是龍騎士。那些騎士得到了龍的許可,所以坐在龍背上。龍魂使……只不過是龍與人之間的媒介而已。他們只是一種象徵,代表著龍聽從人命令的契約。」 我很鄭重地說明,但傑米妮只是撇了撇嘴。「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皺了一下眉頭。 「唉唷,真傷腦筋。你這丫頭!那我這麼說好了,你住在哪里?領主所屬的森林,不是嗎?」 「嗯。」 「可是看守森林的人是領主本人嗎?在森林裏砍樹、摘果實、采香菇、打獵的權利全部都是屬於領主的,不是嗎?」 「喔……對啊。」 「但其實看管森林的是你爸爸。懂了嗎?要在這座森林裏砍樹、采香菇,其實不是要得到領主的許可,而是得到你爸爸的許可就行了。」 傑米妮帶著驕傲的表情點了點頭。 「嗯,沒錯。」 「懂了嗎?龍魂使雖然是龍的主人,但其實如果你有什麼事要拜託龍,你根本不用去問龍魂使。只要直接拜託龍就行了。卡賽普萊也是這樣。因為人們說希望能消滅阿姆塔特,卡賽普萊聽了這句話,於是自己下定決心要去打一仗。」 傑米妮歪著頭想了好一陣子。接著她又好像冒出了什麼奇特的想法,拍了一下手,說: 「那換句話說,如果我跑去找卡賽普萊,對它說:『你讓我騎一下』,只要它自己答應,我就可以騎了吧?也不用得到龍魂使的允許?」 「沒錯。說得很對。所以龍跟人是直接溝通的。龍魂使什麼也不用做。但是如果龍身邊沒有龍魂使在,那它根本不會去跟人溝通,看到人就會直接把人弄死。」 「就像阿姆塔特那樣嗎?」 「對……就像那個可惡東西!」 我踹了踹地上的小石塊。但那石塊撞到樹之後,竟然又煩人地彈回我腳邊,這次我用盡全力一踢,小石頭就消失在樹林裏面了。 「別生氣啦。」 「去他的,我就是不想聽見那個名字!」 傑米妮用哀傷的眼神看著我,我卻轉過身去。一轉身,傑米妮也把視線投到了別處。我們就這樣無言地走了一段路。傑米妮突然說: 「真的要試試看嗎?」 「什麼?」 「要拜託卡賽普萊讓我騎騎看嗎?」 我的憤怒瞬間全消失了。天啊,卡蘭貝勒啊! 「……卡賽普萊當然一定會讓你騎的。」 「真的嗎?」 「嗯。然後載你飛到高空,細細地嚼了之後再咕嘟一聲吞了下去,然後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再飛下來。大概連飽嗝也不會打一個。像你這種大小,大概吃了也不怎麼飽……」 「修奇!你為什麼每次都講這麼可怕的話?」 傑米妮用力踩了我的腳一下,然後跑掉了。這個該死的丫頭。我因為背上背著肥油桶,所以只能對她大喊。她遠遠地對我揮動著拳頭。 該死,該死,該死,這可愛的小東西! 咦?奇怪,我發瘋了嗎? 我開始提煉蠟燭。 首先把處理過的動物脂肪放到水裏,用微火煮著。一陣子之後,油都浮到水面上了,再把油撈起來。這個東西既燙,氣味又很糟糕,所以這一花時間的步驟做起來很辛苦。將油過濾了之後,再加入臘之類的凝固劑。然後再將混和之後的東西倒進事先放了燭芯的模子裏。如果燭芯是用線撚成的,點起來的火焰會非常好看,但是線很貴。所以我們將蘆葦沾了油之後曬乾,當作燭芯。蘆葦燭芯燒起來會霹啪響,噴出火花,而且亮度也比較低,但至少材料是不要錢的。 然後把這些東西放到陰涼處冷卻,再從模子裏倒出來,蠟燭就完成了。雖然看起來簡單到令人覺得枯燥的程度,但你自己做做看。你一定會發現這其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對我而言,也是很不容易的事。不管是觀察油融化的程度、抓凝固劑的量、倒油時小心不把燭芯弄斷,每一件事都需要巧妙的手藝。如果運氣不好,把燭芯弄斷了,那麼一整根蠟燭份的材料就全部要丟掉。我是花了很漫長的歲月,才學會一次就能正確注入油脂的技術。 所有重要的製作步驟都是我親手完成的。我坐在開闊的工坊中,倒著鍋裏的油,一面想著爸爸的事。 爸爸如果在我身邊作一些指導就更好了,但是他根本連工坊的附近都不來。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根木棍,正在院子裏揮來揮去。他大概把那根棍子當成槍了,如果他還沒在上面貼上自己名字,就已經算是萬幸了。看到他年紀都這麼一大把了,還揮著根棍子很誠懇地在那邊「呀!啊!呀!」地大喊,就算他是我爸,我也看不下去了。 「爸!」 「都做完了嗎?」 「嗯。模子都倒滿了。」 我們家的蠟燭模子總共有四十個。所以如果要做一百個,可得做好幾遍。當然根本沒有人說過要做一百個,但我猜需要量大概是這個數位。而我現在倒滿了四十個蠟燭模子之後,鍋子也剛好空了。因為鍋裏剩下的東西全部要丟掉(不能回鍋再煮第二次),所以我事前大概估計了一下,使材料用得剛剛好。 這件事爸爸也看見了。因為我故意端給爸爸看。 「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好丈夫。」 「……謝謝。」 我把蠟燭模子移到陰涼處,將鍋子洗乾淨,收拾了一下材料。這段期間,爸爸還在那裏「喝啊!」「哼嗨唷!」「嘿咻!」「嗨呀!」,喊著一些好像跟練習刺槍無關的口號,一面揮著棍子。 「我看得好痛苦啊。」 「你要謙虛點,好好尊敬我。別嫉妒啊。」 「要不要我跟你對練?」 「到頭來,還是要骨肉相殘啊。那麼去弄根棍子來!」 我跑到工坊的一邊選棍子,然後瞄了一眼爸爸拿的那根棍子。結果我選了特別長的又特別重的一根。爸爸的眉頭一揚。 「哈哈哈。俗語說,好木匠是不挑工具的。」 我聳了聳肩,放下了剛剛選的那根棍子,然後拿起了更大的一根。 「……這該死的傢伙。」 我拿起了棍子,開始在頭上呼呼地旋轉。我偶爾看到杉森或他的部下這麼玩。 但是我還是加入了自己特有的動作。杉森到了最後會把槍舉到自己腰部的高度停下來,但是我則是一個失手讓棍子飛了出去,然後氣喘吁吁地跑去撿。 不管怎麼樣,爸爸跟我最後好不容易才能拿著木棍,站在院子中對看。在我看來,爸爸連拿木棍的架勢都很不像樣子。又不是拿刀,為什麼要拿在胸前?他的腳則是隨便站,站得很開。如果現在刺他,他連躲也躲不掉。 「你的腳並起來一點,與肩同寬。」 「你要耍詭計騙我嗎?」 「……這是很單純的建議。」 爸爸乖乖地把腳稍微並了起來。我擺出架勢,然後說: 「槍要這樣拿。你以為是在用斧頭砍嗎?兩手離得開一點。」 爸爸還是照著我的話做了。接下來的三十分鐘之內,我們演出了一場簡直讓我看不下去的情景。 我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是這種傢伙。我每次伸出棍子,快碰到爸爸的時候都會縮回來。但是爸爸打自己的兒子卻像打條狗一樣,毫不留情。要躲他的招式其實也不是那麼難。說起爸爸的功夫水準,就算我呆呆站著不動,他也會刺到別的地方去。反而是我每次想要躲他,不小心就撞上了他的棍子。 「哼,你還能繼續打嗎?」 「你覺得我不能打了嗎?」 「我看你完全不行了。起來吧。」 我在爸爸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夕陽正在西下。我靠在爸爸的肩膀上,走到茅屋前的桌邊,爸爸自己拿了水瓶過來。周圍是一片通紅,不知道是不是這個關係,爸爸的臉看來特別溫暖。 我吞了一口水,說: 「爸爸。你真的認為自己這樣回得來嗎?」 「對啊,我也很擔心。要是指揮官驚訝于我的武藝,把我拖去首都謁見國王陛下,那我怎麼辦?我比較喜歡這個村子耶。」 「……」 爸爸撥了撥我的頭髮,笑了。 「別擔心。會越來越好的。還有八天可以練習。」 「八天以後就要出發了嗎?」 「嗯。今天在城裏聽到這個消息。從明天開始要參加城裏的訓練了。」 「才訓練一個禮拜就……」 「怎麼了,反正作戰的指揮官對我們也沒什麼期待。反正都準備全部讓卡賽普萊去打。」 「如果你躲在卡賽普萊背後,有人喊『突擊!』的時候,你就馬上說:『呃!我中箭了!』,然後倒在地上。」 「阿姆塔特會射箭嗎?那我可要趕快向指揮官稟報這項情報。」 「指揮官是誰?」 「是保護龍魂使來到這裏的首都騎士。名叫修利哲。聽說他是個伯爵。」 「伯爵的地位比我們領主更高吧!」 「只要看看他不是被派到跟傑彭作戰的前線,而是派到這種偏僻的領地來,就很清楚了。這個伯爵如果不是沒有能力,就是沒有手腕。」 「可是一個伯爵帶來的兵就只是這樣嗎?」 「你居然指著卡賽普萊說『只是這樣』?」 「這話也對啦。」 我轉過頭朝著西方望去。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紅色。西方是阿姆塔特所在之處。我突然感覺紅色的夕陽就像是阿姆塔特吐出的火,莫名其妙地從溫暖的紅光中感到了一絲寒意。我打了幾個寒顫,就趴在桌上睡著了。跟爸爸對練好像太辛苦了。 ※ ※ ※ 燃燒著的紅色火光。 燃燒著房屋,燃燒著村莊,燃燒著天地。我能看見的只有火光。 媽媽也正燃燒著。 火做的鞋子,火做的衣裳,火做的頭髮。她手臂上,火做的手鐲正熊熊燃燒著。 媽媽的表情很安詳,整幅畫面看來非常美麗。奇怪的是,我覺得媽媽看來非常溫暖。似乎如果投進她懷裏,那火焰一定可以帶給我溫暖。 我奔向媽媽。 媽媽也張開了雙臂。快來吧,快來吧。 媽媽的雙臂不斷攤開。快來吧。繼續攤開。快來吧。結果媽媽所攤開的東西變成了黑色的翅膀。 媽媽肩膀的上方,出現了異常的頭。皮膚既黑又閃閃發亮,將周圍的火光都扭曲地反射了回來。頭上有微彎而向前突出的角,如果就這樣跑過去,一定會被刺穿。那顆頭的嘴巴張開了。裏面是大到荒唐的洞窟。絕對。黑暗。永恆。無限。 我為何還在繼續向前跑呢? ※ ※ ※ 「笨蛋!你要跑去哪里?」 因為爸爸一喊,我才好不容易發現自己沖向壁爐。我停了下來。再繼續往前多跑一點的話,恐怕我的頭皮都會被燒焦了。 「做夢了嗎?」 仔細一看,原來我裹著毛毯躺在房間地板上,爸爸坐在床沿,正寫著某些東西。爸爸將剛剛在寫的東西放到櫃子上,走到我身邊,摸了摸我的額頭,然後點了一下頭。我額頭上都是汗,到了這時還是茫然地坐在那裏。甚至他把我眼皮翻起來看,我還是呆坐著。最後爸爸握起拳頭向後一舉,作勢要打我。 「停!別打我。」 「太好了。是不是沒吃晚飯就睡覺,才變成這樣?說起來以你那種年紀,應該不太會發生這樣的情況。那裏的桌上有麵包,快吃吧。」 我站了起來,但不是要去吃麵包。我直接走出了茅屋。 「我去乘涼一下。」 「去吧。」 我本來裹在毛毯裏,突然跑到外面,刹時覺得冷得要命,甚至手臂上都起了雞皮疙瘩。但因為是流汗之後,所以舒爽得不得了。管他明天會不會感冒,我還是走到了工坊的水桶邊。但想要把頭鑽到水桶裏的瞬間,我突然退縮了。 水桶裏什麼也看不見,只是一片黑暗。連裏面有沒有水都看不見。我不想把頭放進去了。我感覺如果頭鑽了進去,那全身也都會被吸進去似的。 我咬著牙向後退,背靠茅屋的牆坐了下來。 「媽咪!」 我本來是想叫「媽媽」的。但在我的一生中,我從來沒有機會這樣叫她,因為她還在的時候我太小,只會叫『媽咪』。我自然而然地按照很久以前的記憶叫了出來。 噗哧。這算什麼?帶著感傷的青春期小鬼的語氣? 但為何我的雙頰還是潤濕了? 第四章 口哨聲。口哨聲。 我正在去城裏見哈梅爾執事的途中。我已經做好了一百根蠟燭,但那只是我的猜測,我不知道實際上要用多少。我當然沒辦法無條件繼續做下去,所以我一定要去見哈梅爾執事,或是素未謀面的「作戰指揮官」。但我不敢魯莽地直接跑去找作戰指揮官,所以還是叫哈梅爾執事代我去問他比較好。
口哨聲。口哨聲。 而且除此之外,我還有別的事要做。爸爸的刺槍術才練習了兩天,就倒臥在床了,這件事也要向他們報告。這絕對不是我把他打成這樣的!是因為爸爸太努力練習,所以四肢開始酸痛。我根本沒想過要說些話安慰他。 口哨聲。口哨聲。 好像我每次來到村中大路,這裏的氣氛就會改變一樣,這次我看到很多車輛在往來。除了我做的蠟燭之外,戰爭需要準備的物品應該還有很多種吧。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說到:傑彭的士兵因為沒有準備湯匙跟小刀,所以餓死了。當然我想在傑彭一定也流傳著這個故事,只不過是把主角的名字改成拜索斯的士兵。世界上哪有這麼白癡的軍隊。 口哨聲。口哨聲。 雖然只是我的猜想,但大概所有事情裏頭最麻煩的就是準備卡賽普萊的食物了。依照城裏傳出來的消息,卡賽普萊一餐要吃五頭黃牛。真是胡說八道。我們領主所有的牛也不過只有十頭。如果真這種吃法,那我們村裏的牛大概已經絕種了。看看往來的車輛,應該載了許多肉吧。而加到肉裏頭的薄荷也是多不勝數吧?嘻嘻。 口哨聲。慘叫。 「怎,怎麼回事?」 因為突然傳來的慘叫聲,我只好停下來不吹口哨。慘叫是從後方傳來的。我連忙轉過了頭。我看到人們急急忙忙跑來,後頭有一個受重傷的女子,正由男人們攙扶,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著。本來扶著女子的其中一個男人發現這樣還是不行,所以背起了女人開始跑,其餘三個男人則趕緊向後轉。 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看。但其中一個男人還是看到了我。 「喂,你還在幹嘛!快點走開,用跑的!」 「怎麼回事?」 「沒時間跟你羅唆了,快走!對了,你幫忙去叫士兵過來吧!」 那個男人又再度轉過身去。這一瞬間,我猜到了怎麼回事,也領悟到這些男人已經有赴死的心理準備了。我回身沖進旁邊的店裏。 「去他的!帶著這個!」 我從旁邊的打鐵店裏拿出了耙子、十字鎬等等,向他們那邊拋了過去。那些農具落到地上彈起的時候,發出了刺耳的聲音。男人們笑著撿起了那些傢伙。每當這種情況時,我們村裏的人常常會喊出一句話,我也照例喊了。 「有沒有什麼遺言?」 聽到自己說的話,我打了一個寒噤。其實我是第一次對人這樣喊。這幾個人一副很想稱讚我的表情,帶著微笑對我說: 「我已經說過了,所以不用了!剛才背過去的女人是我老婆!」 「請你對蘇菲亞說,很抱歉,我沒辦法遵守跟她之間的約定了。」 「跟傑克說,按照先前約好的,拜託他照顧我媽媽。」 男人們很快地說。我點了點頭,然後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應該是有怪物入侵了。到底是什麼樣的怪物呢?啊,差點忘光了!跟蘇菲亞說,沒辦法守約,很抱歉。跟傑克說,按照約定將媽媽托給他。那個男的大概先前跟傑克約定好,如果有誰先死了,剩下的那一個就要照顧對方的媽媽。我突然想起,我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不過沒關係。等到事件結束,如果到時候我還沒死的話,我就會不斷聽見他們的名字,聽到煩的地步。我現在也不想看到這些人的家人放聲高呼他們名字的模樣。 該死! 阿姆塔特,這全都要怪你,阿姆塔特,這全都要怪你! 什麼,你說不正是因為阿姆塔特,所以這邊剩下的都是一些比較強的人?可惡,別開玩笑了!你說因為已經有隨時死亡的心理準備,所以在最後一刻還能笑得出來,這就是堅強?這根本是一文不值! 「呃啊!」 我差點因為背後傳來的臨死慘叫而放慢了腳步,甚至到了膝後發麻跑不動的地步。但是不行。不跑就死定了。我幾乎是扶著地面往前跑。就在這個時候; 「躲開,修奇!」 我眼前看到了某種東西。搞不清楚。是因為眼淚的關係嗎?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杉森!」 我身體向旁邊一閃。杉森的手抬到了後面,朝我這個方向奔來,接著投出了標槍。我很清楚地看見他因為衝力過猛,還繼續往前搖搖晃晃地跑了幾步。標槍用可怕的速度向前飛去。 傳來了聲響。穿過東西的聲響。標槍穿過血肉的聲響。 「嘎勒勒勒!」 怪異的慘叫。那不是人。我坐在地下回頭張望,看到了巨大的軀體,但馬上就被擋住了。杉森向那個軀體跑了過去,拿長劍往它肚子插了進去。在杉森肩膀的上方,我看見了寬闊的肩膀跟怪異的頭盔,還有高舉的可怕石斧。那是巨魔。巨魔的嘴角雖然已經流血,但舉起的手臂仍然猛力下擊。可是用石斧再怎麼樣也砍不到已經貼近他胸前的杉森,所以巨魔的動作變得很可笑。就是因為這樣,他們兩個才緊貼在一起,而杉森還繼續往前推進。 「呀啊啊啊啊啊!」 杉森將長劍插入巨魔體內,繼續往前沖。巨魔的石斧掉在地上,繼續被往後猛推。將劍插在怪物身上還繼續前進的杉森,此刻給我的感覺真的跟食人魔沒兩樣。前進了20肘之後,杉森用手臂猛力往前一推。由於剛才跑動的加速度,所以巨魔身上的劍被拔了下來,它往後滾到了地上。杉森為了讓巨魔無法再生,所以又砍了它的脖子好幾下,接著趕緊將臉上的肉塊跟血擦掉,然後注視著我。 「到底有幾隻?」 「我也不知道!」 「那快點躲起來!」 我起身變成半蹲的姿態望著杉森。杉森已經只看著前方了。為什麼他一個人來?部下們在幹嘛?就我這麼想之時,有一群人蜂擁跑到我面前。那是一群士兵,他們的出現似乎是為了反駁我剛才的想法。那六個士兵一起站到杉森的旁邊。杉森很快地說: 「是巨魔。還剩一隻……媽的!還有!」 前方又出現了許多巨魔。其中有幾隻拿的不是石斧。十字鎬,鏟子,耙子。不就是我丟給那些男人的東西嗎?可惡!我粗魯地揉了揉眼睛。 出現的巨魔總共有九隻。它們一看到前面出現士兵,就馬上停止往前跑,在原地排成一行。暫時進入對峙狀態之後,杉森似乎很煩惱。要開始打混戰嗎?雙方的數字是9比7。數位有些不利,但還是值得一試。然而也沒有必要非這麼做不可。 「全員後退!」 士兵們向後轉,頭也不回地開始跑。哇咧!我也只好趕快起身逃跑。我可以理解杉森的想法。贏是可以贏,但鐵定會折損不少人馬。而我們村莊的士兵人數經常不足,一旦死了再要補充可是非常的困難。所以他打算引誘那些傢伙,直到跟城裏來的士兵會合為止。 巨魔們雖然有點手足無措,但是一看到眼前的人類逃跑,它們也照著本能開始追了起來。 「嘎勒勒勒!唧啊!」 我也是不分青紅皂白地開始拼命往前跑。後頭士兵們的腳步聲以及巨魔們的高喊聲幾乎快要把我逼瘋了,頓時胸中燙得像火燒。但手指尖卻失去了感覺,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腳踩在地上。奇怪的是腿卻開始動了。 「唉唷!」 我撞上了某個東西,在地上滾了好一陣子。真是的,到底這傢伙是在看哪里,這種狀況下居然不逃,還跟我撞在一起?我認識的人當中就只有一個這麼愚蠢。 那就是…… 「傑米妮!」 傑米妮好像根本沒發現自己摔倒了。她尖叫完之後,就只是呆呆地看著巨魔們沖過來。嗝,嗝。什麼?在打嗝? 傑米妮一面打嗝,一面茫然地坐在那裏。喀! 「快起來!喂,你這丫頭,打起精神來!」 我強制地將傑米妮扶起來。天啊,她有這麼重嗎?傑米妮全身都失去了力量,要將這種已經癱在那裏的人拉起來,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我差點就往前摔個狗吃屎,好不容易把傑米妮扶了起來。這一瞬間,我跟杉森的眼神交會了。我很悲壯地說: 「傑米妮就拜託你了。我的遺言是,雖然從我一生下來你就欺負我,可是……」 啪!唉唷,我的頭啊!杉森向巨魔直沖,一面喊著: 「小小年紀,幹嘛模仿這種事!」 啪!啪!啪!啪!啪!啪! 我看我不是被巨魔,是被他們打死的……其餘六個士兵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也都輪番打了我的頭。士兵們全都跑向巨魔。跑就跑嘛,幹嘛要打人呢? 因為被扁得很慘,所以我手臂的力氣自然放鬆,傑米妮也輕輕滑了下去。我很驚慌,再次把傑米妮扶起來。我們的面前正在演出白刃戰,她怎麼能這樣虐待我?這分明就是種虐待。我哼哼叫著,想把傑米妮背到背上,但這只是讓我領悟到,要獨自把一個17歲、全身軟癱的女孩子背起來,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那時突然有某人從後面幫忙抬傑米妮,他摸了摸我的背,然後將傑米妮正確地抬到了適當的位子。 「啊,謝謝……啊!」 一點都不好笑的是,抬起傑米妮的居然是穿著黑袍、身上到處是紋身的那個人。也就是名叫泰班的巫師。他的眼睛根本看不見,怎麼可能幫忙抬傑米妮?啊,他之前是摸了一下我的背。泰班的白色眼球轉來轉去,一面很快地說: 「是巨魔嗎?」 「是的!你,你是巫師吧?那你趕快讓那些怪物都飛走!」 「這個聲音我有聽過。你就是上次那個睜眼瞎子年輕人吧?喂,修奇,你要知道,一定要眼睛看得見,才能讓那些怪物飛走什麼的。」 「該死!這種巫師有什麼用……」 「不然你當我的眼睛吧。」 我不想讓傑米妮掉下去,所以搖搖晃晃地想辦法站穩,然後說: 「你說什麼?」 「距離與方向。快一點!」 這到底是在搞什麼?可是那時候又傳來了慘叫聲。 「喀呃!」 其中一個士兵的腿被鐵耙打中而摔倒了。那是釀酒廠四兄弟中的長男透納。打中他的巨魔將鐵耙高高舉了起來。在旁邊用長劍擋住別只巨魔棍子的杉森立刻將長劍一滑,刺進了拿鐵耙那只巨魔的肩膀。透納趁著巨魔痛得亂動的時候站了起來。他再次抓起長劍,大聲喊著說: 「我透納的一條性命,要用你們三隻的命來換!」 我一時慌了,不知該怎麼辦。這時泰班說了: 「方向我已經抓到了。聽來狀況很糟糕。距離呢?」 「三,三十肘左右。但是敵我雙方的人混在一起……」 「行了!」 泰班正確地朝向巨魔以及士兵混戰的方向舉起了一隻手。這一瞬間,他手臂上的紋身都發出光來。這是怎麼回事?紋身的光越來越強,過了一陣子之後,連他脖子跟臉頰上的紋身也都開始發光了。 泰班笑了笑,說: 「我把咒文刻在身上,用我自己的身體當作魔法書。你也算是看到了難得一見的事情了。」 「什麼,什麼?」 泰班並沒有回答,反而開始喃喃念起我所無法瞭解的奇怪字句。我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話,但他念得真的很快。這樣難道不會咬到舌頭嗎?他突然將往前伸直的那只手向上一揮,然後大喊: 「Detect Metal,Protect from Magic,Reverse Gravity!」(偵測金屬,防護魔法效果,重力反轉!) 「嗚啊啊啊!」 「嘎勒勒勒?!」 拜我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之賜,傑米妮也摔了下去。連士兵們也一副慌張的樣子,那麼直接中了法術的巨魔們,該是多麼地慌張呢? 巨魔們突然向上飄了起來。士兵們則完全沒有浮起。泰班連看也看不見,到底是如何辦到的?然而巨魔當中還是有三隻沒有浮起來。 那幾隻巨魔們用慌張的表情(大概是吧,說實話,我沒有自信說自己能夠正確地形容巨魔的表情)望著自己飛上天空的夥伴。杉森也露出了吃驚的表情,雖然他的這個表情還是沒消除,但他仍然開始沖向剩下的那三隻巨魔。巨魔們想用手上的鏟子跟十字鎬擋住杉森,但是那些根本不是武器,所以速度有些慢。杉森的長劍巧妙地彈開了鏟子,讓鏟子擋住了十字鎬,杉森趁著這個機會砍了拿十字鎬的怪物肚子一劍。那時從驚訝中恢復過來的士兵們也全都跑去加入戰局。其餘的巨魔還在不斷往上飛……拿鐵耙的巨魔同時被四把長劍刺中,噴血倒地。士兵們不斷繼續往下戳那些一副惡鬼模樣,已經倒地的巨魔。血跟肉塊拼命向上飛濺,沾上了士兵們的臉龐。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恨意,而是因為攻擊這些會再生的巨魔,必須一直持續到它們完全斷氣為止。 這時泰班的那只手還是舉得高高的。
他帶著驚慌的表情問道: 「怎麼了?失敗了嗎?為什麼還繼續聽到打鬥的聲音?」 我繼續坐在地上說: 「啊,大部分都飛起來了,只是有三隻沒飛起來。」 「三隻?它們手上拿的是什麼?」 「咦?啊,十字鎬、耙子、鏟子……」 這時我也懂了。 拿金屬武器的怪物沒有飛起來,飛起來的都是拿巨魔專用的武器石斧的。而士兵們都拿著劍、穿著盔甲,所以拿的也都是金屬武器。泰班用沒舉起來的另一隻手打了自己的頭一下,說: 「哎呀,我怎麼沒想到!一提起巨魔,我就以為它們拿的都是石斧。現在怎麼樣?剩下那三隻呢?」 「全,全部倒在地上了。」 「那就沒事了。各位士兵,請退到後面來。」 士兵們帶著害怕的表情往後退,接著泰班就把他那只舉著的手放了下來。這時飛到高空的巨魔們也開始正常地往下掉了。在我跟泰班說話的那時,巨魔們其實已經飛到看不見的高度了,所以要掉下來也要花不少時間。 「嘎勒勒勒!吱,吱吱!」 啪!啪啪啪,啪! 我實在不太想描述那時的情景。我自己在驚慌中,好不容易才遮住傑米妮的眼睛。所以就沒辦法遮自己的了。真愚蠢!只要閉上眼睛不就好了嗎?但我想到這件事時,那些巨魔摔碎後的肢體已經亂彈得到處都是了。如果摔得這麼支離破碎,那再生的能力也沒有用了。泰班笑了出來。 「這聲音還真響啊。哈。有時看不見東西也是件好事。」 杉森帶著敬畏的表情走過來向他打招呼。杉森發現泰班是瞎子,然而還是老實地對他一鞠躬。講話的聲音也有點發抖。 「我,我是杉森•費西佛。我是賀坦特城的警,警備隊長。這位巫師是……」 「泰班。我是流浪者。事情結束了嗎?」 「咦,咦?」 「還有沒有怪物?」 「啊!」 杉森趕緊轉過了頭說: 「去搜查還有沒有入侵的巨魔!應該是在糧倉!趕快去村中的倉庫看看,檢查郊外的農家!還有海利,照顧一下透納。」 士兵們都開始跑,海利則是扶著腳受傷的透納。透納大概是緊張感消失了,這時才開始發出呻吟。泰班說了: 「有士兵受傷了嗎?帶來給我看看。」 杉森雖然一副迷惘的表情,還是乖乖地將透納帶了過來。泰班讓透納坐下之後,開始用手在他身上摸索。他手很快速地遊移,最後在透納腿上傷口那邊停了下來。 「這裏吧。」 泰班只是這麼說。但是片刻之後,泰班的手閃了一下光芒,接著透納傷口流的血就止住了。將血擦乾淨一看,透納的腿上已經沒有任何傷口了。 杉森用半驚歎半害怕,反正就是很稀奇的表情望著泰班。 「啊,謝,謝謝你,泰班。」 「不用謝。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用不著放在心上。雖然傷口已經癒合,但是幾天之內還是要避免激烈的動作。」 「啊,是的。真是太感激了……」 「怎麼說不聽呢!我已經幫忙醫好了他,你們怎麼還不快去執行任務!還在這裏做什麼?你們難道想一直待在這裏,直到市民被巨魔殺光?」 「是的!」 慌張的杉森對他行了個舉手禮。士兵們火速四散跑開。 「喂,我們也去看看吧?請帶我去糧倉。」 泰班好像想跟著士兵們過去。我緊抓住泰班。 「這個嘛,泰班。這個丫頭好像怪怪的。」 「嗯?」 我指著被我放到地上之後還不斷坐在那,只是帶著茫然的表情不斷打嗝的傑米妮。但是我馬上就想起泰班眼睛看不見,所以改用語言向他說明。 「不久之前她看見巨魔沖過來,結果就開始呆坐在那邊,只是不斷打嗝。好像她的魂已經不知飛到哪去了。」 泰班噗哧笑了出來。 「你很清楚嘛?沒錯。她的魂已經跑掉了。」 「那要怎麼辦?」 泰班伸出手,摸了摸傑米妮的臉。但是她好像沒有感覺,仍然呆坐在那裏,我已經擔心到沒辦法再忍受下去了。泰班說: 「是你的情人嗎?」 「別問一些沒用的問題,你能不能幫忙解決?」 「如果是你的情人,那就好辦了。」 「咦?」 「傳統上不是有一種方法,可以喚醒昏過去的姑娘?」 「……你說的不是睡著的姑娘?」 「昏過去或睡著都可以。」 泰班把我弄得開始很煩惱。「我非得親吻傑米妮不可嗎?雖然泰班的眼睛看不見……」然而他嘻嘻笑了幾聲之後,就把手指移到傑米妮眼前彈了幾下。傑米妮停止打嗝,開始發出呻吟。 「嗯……啊!是巨魔!」 我完全無法理解的是,傑米妮怎麼能巧妙地繞過擋在面前的泰班,投進了我的懷抱。 侵入糧倉的巨魔其實沒有幾隻。巨魔們之前算是展開了兩面作戰。他們將比較強的編為攻擊組,去將士兵引開,比較弱的就趁著這個時候跑去掠奪糧食。但是因為泰班的插手,使得他們的攻擊組全軍覆沒,所以士兵們輕輕鬆松地就將糧倉裏的那些怪物全趕了出去。 事情平靜之後,按照以往固定的順序,哭聲開始傳來。 我按照那些男人們的付託,跑去找他們的遺族傳話。叫做蘇菲亞的女孩子根本連假裝聽我的話也不假裝,只是嚎啕大哭著,但是叫傑克的男人則是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 「謝謝你。你做得很好。」 這次的死者是那三個男人跟他們背著的那個女人。女的好像因為傷口太大,在背回來的途中就已經死了。不管怎麼說,至少那個女的連變成寡婦的機會都沒有,應該會跟丈夫兩人在天上相逢吧。但是他們的孩子們現在…… 媽的! 士兵們正盡力收拾散佈在大路上的三具屍體。巨魔把他們的身體打得支離破碎。但是他們身邊也倒著一隻巨魔。男人們的反抗似乎很徹底,也由於他們所爭取的時間,士兵們也才能在怪物傷及更多無辜之前出動。 士兵們將他們的屍體運回各自的家,然後收拾巨魔的屍體。我偷偷從那裏溜出來,跟杉森一起去找傑米妮。 泰班正帶著傑米妮,在「散特雷拉之歌」酒館裏面等著。杉森跟我一進入酒館,馬上就聽到差點讓人血液冷卻的笑聲。 「咿嘻嘻嘻,嘻嘻!」 杉森差點拔出長劍,我也變成稍早之前傑米妮那樣的呆滯狀態。傑米妮發現了我,就好像跳舞似地舉起手來對我笑。什麼,對我笑? 「啊,是修奇?快來……嘻嘻嘻!」 我搖搖晃晃地走,好不容易才走近他們兩人坐著的桌子那邊。泰班聽見我坐在椅子上的聲音,就噗哧笑了,轉過頭來對我說: 「是修奇嗎?你居然擁有笑聲如此有魅力的情人。真是幸福啊!」 「胡,胡說八道!」 「哈哈哈哈!」 這一瞬間,我突然實際感受到「想死」是什麼樣的心情。因為不久之前的事件,許多人來到酒館散心,他們用力捶著桌子,發出「匡匡」的聲音,並且正在笑著。特別是杉森把嘴巴張得大大的,誇張地大笑。傑米妮看了,不知她在高興什麼,也跟著笑了起來。 「嘻嘻……嘻嘻嘻!」 我瞪著傑米妮瞧。驚訝的是,那個穆洛凱……什麼的酒瓶放在桌上,泰班面前的杯子已經空了一半,而傑米妮的卻已經完全喝幹了。 「喂,你打算做什麼,居然讓她喝酒,泰班!」 「酒是萬古以來的靈藥。讓人忘記一切的憂慮、煩惱、不安。看吧。對這個笑聲很有魅力的小女孩來說,這東西比我的魔法有效多了吧?」 「醉了的人總是認為自己口中說出的話都是對的。」 我呼吸急促地彈了一下手指。 「海娜阿姨!這裏要點東西!」 「你這小子,想幹嘛?」 「不是我,是杉森!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太早聞到酒味的小鬼嗎?」 海娜阿姨笑了笑,杉森則是點了啤酒。他坐下之後對泰班說: 「感謝您的幫助。我一定會向領主大人報告的。領主大人必定會大大向您致上謝禮。」
「謝禮?算了吧。你們現在忙著養卡賽普萊,也要籌出征的經費。還是要給我地?呵呵呵。給我整片大陸上最賤價的地?」 泰班好像在幾天當中,就非常瞭解我們領主了。 事實上,我們領主真的窮到連我都看不下去了。本來這裏的莊園都是屬於領主的,而村裏的人都是領主的佃農,跟其他的莊園沒有兩樣。但是每當有人被怪物殺死,領主就會給他的遺族土地,讓他們能夠糊口。遺族們到最後還是會把土地賣回給這裏唯一能買地的人,就是我們領主,然後再度成為佃農。 我有時會想,既然如此,那當初為何不直接給錢就算了,還比較省事。但是依照卡爾的說法,土地本來就是屬於我們領主的,可以隨心所欲地給,但是貨幣是屬於國王的,要在國王承認的情況下才能流通。也就是說,物質上的貨幣金屬片本身無條件是屬於國王的,國民們所使用的只是貨幣的價值。雖然越說越頭痛,總之從神龍王那個時代之後,所謂的錢就是這樣的東西,所以個性耿直的我們領主還是遵守著這個原則,不給錢而給土地,最後再用錢把土地買回來。但不管怎麼說,他這樣給地又買回,當然不會剩下什麼錢。 所以現在不管領主給多少地,我們村莊的居民都是用百分之一賽爾賣回給他。如果不是這樣,我們領主老早就破產了。領主對這件事很生氣,但是我們覺得自己想接受多少地就接受,愛賣多少就多少,需要他說什麼廢話?所以才會出現「大陸上最賤價的地」這句玩笑話。 杉森紅著臉回答: 「您說得有點誇張。」 「有說錯嗎?你們聽聽看。我說這些話是不帶任何感情的。那是你的領主,又不是我的領主。」 「嗯,搞不好領主會請您當顧問,何況……」 「當官?我才不要。已經到了這把年紀,早上還要去請安,那可累了。」 杉森搔了搔頭。 「啊,這個,我也搞不太清楚。反正我會報告上去,讓領主大人想出對他既適當,又能讓您滿意的謝禮。」 「我不會阻止你報告,但能不能請你在開頭的時候,先跟他說我什麼都不要?」 「啊,好的。」 「那現在該我說話了。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無妨吧?」 「啊,儘管問好了。」 泰班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說: 「這個村子的氣氛,從領主開始一直到城裏的警備隊長,還有這個睜眼瞎子少年,全都讓我很不知所措。真的很有趣。」 「您的意思是?」 「你們忘記悲劇的速度真的很快耶?現在酒館裏的氣氛也是如此。」 「我們習慣了。」 這句回答雖然很簡單,但是杉森這句簡單的回答包含的卻又是無限的沉重。我不知不覺地歎了口氣。 我們常常遭到禍害,又很快遺忘。如果不是這樣,搞不好早就瘋了。我們很喜歡開玩笑。我們過得很快活。但其實我們並不幸福。 「這樣嘛。嗯。我這麼說不知道你們會怎麼想,但是我對這個村子很感興趣。這一類的事常常發生嗎?」 「是的,常常發生。」 這個答案有點可笑,但的確是杉森式的回答。泰班想得到的答案應該是一年會發生幾次,或者是一個月會發生幾次。泰班微笑了一下,然後換了個方式問。 「你總共戰鬥過多少次?」 「這個嘛……我算算看。查理斯死掉,我變成警備隊長那時是第22次。嗯。所以大概已經是第三十五六次了。」 我看見泰班突然作出奇怪的表情。 「第三十五、六次?」 杉森搔了搔頭,急急忙忙地說: 「嗯,正確的數字我也不知道。雖然我們拿劍的人把精神花在這上面是很可笑的事,但是因為有種感覺,覺得經歷越多戰鬥,下次死亡的機率也越高,所以才故意不算的。我的前任查理斯就是戰鬥超過一百次,得到領主嘉獎之後不久就死了。因為看過這些事……如果問城裏的史官,應該會有正確的紀錄。今天報告的時候去問就可以知道了,可是……」 「嗯。我能理解。你這麼忙,還抓著你問東問西,真是抱歉。你快走吧。」 「是的。可是巫師先生您現在住哪里?」 「我住卡爾家。」 杉森用驚訝的表情說: 「咦?你跟卡爾本來就互相認識嗎?」 「沒這回事。他說他自己一個人住,所以歡迎我找到房子住之前,都可以住他那裏。」 「啊,是的。那我先告辭了。」 杉森從位子上起來,再次向看不見的泰班鞠了個躬,然後走出了酒館。現在我又有別的事要煩惱了。 傑米妮不知何時把手臂放到桌上,然後把頭鑽了進去,好像趴著睡著了。看來我是非把她帶回家不可了。但是幾天之前她才因為喝酒被打得很慘,現在如果又這樣紅著臉,傻笑著回到家裏,我開始擔心她的屁股會再次遭殃。 這時泰班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 「他說三十五六次?」 「咦?」 「啊,沒事。對不起,修奇。這是瞎子的習慣。平常講話的時候也看不見聽話的人,不就像是自言自語嗎?所以隨時都有可能自言自語。」 「有這種習慣很累吧。你的意思是說可以隨心所欲地說出內心話嗎?」 「像你這種年紀的人如果有這種習慣,那可能是如此,但是到了我這種年紀,所謂內心跟外心就已經沒有差別了。沒什麼好累的。」 「外心?你說的話還真有趣。對了,泰班老爺子。拖你的福,傑米妮已經完全醉倒了,你打算要怎麼解決呢?」 這時傑米妮突然抬起了頭。 「我沒沒沒醉!嗚嘻嘻嘻!」 哇,我真嚇了一跳。這個死丫頭!我還以為她已經昏迷過去了。當然我嘴裏開始說出一大堆難聽的話,而傑米妮哼了幾聲,就一副好像覺得很吵的樣子,把耳朵蒙住,又趴到桌上去了。我不想管她了!乾脆跑去她家裏把她媽媽請來這邊算了。咦!我到底在想什麼?泰班說了: 「要我怎麼辦呢?」 「你不能用魔法讓她酒醒嗎?」 泰班嘻嘻笑了起來。 「讓她酒醒。這害我想起某個巫師的故事。那個巫師太喜歡喝酒了,所以既沒時間研究練習魔法,也沒辦法維持清醒的精神狀態。所以有一天他下定決心開始滴酒不沾,然後全心全意創造出醒酒的魔法。連魔法的名字都取得很不錯,叫做Cure Drunken(治療酒醉)。你知道他為何要這麼做嗎?因為他想盡情喝完酒之後,再用這招魔法,就算是有在練習魔法了。」 「這不是很聰明嗎?」 「你說啥?聰明?別開玩笑了。這個Cure Drunken再怎麼說也是種魔法。在酒醉的精神狀態下是無法施法的。所以如果他想施法,就得等酒醒之後。那還有什麼用?」 「咦?天啊……還真愚蠢!」 我嗤嗤笑了出來。泰班也露出微笑,撥了撥自己長長的白髮。 「後來怎麼樣了?那個巫師到最後還是沒辦法練習魔法嗎?」 「不是。那巫師發現自己做錯之後,把自己的弟子叫來,將魔法教給了他。弟子學得滾瓜爛熟。然後他自己放心地喝酒,叫弟子幫他施法。你猜結果怎麼了?結果弟子變得很清醒。因為打從一開始發明的時候,這就是在自己身上作用的魔法,而不是以別人當對象的魔法!」 「噗哈哈哈!」 「所以氣得七竅生煙的巫師跟弟子連續熬了幾夜,開始研究怎樣把這個Cure Drunken改成物件用的魔法。你猜到結果了嗎?」 「怎麼樣了?」 「還不簡單。跟酒鬼師父在一起好幾天的徒弟,到頭來也變成酒鬼了。」 「噗哈哈哈,哈哈!」 ※※※※※※※※※※※※※※※※※※※※※※※※ 書名:龍族 第一篇 作者:李榮道(韓國) 網路版(版本出處:奇幻網•騰龍書庫) 再校:poorlunch 首發:雲~霄~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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