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坐著「時光機」旅行的人,只是我們的時光機──沒有返回的機制。
我打小就不愛旅行,每次出去玩,總是因為暈車要嘔吐一袋子,搖頭晃腦的,對景點往往印象淺薄。特別是要過夜的旅遊,充滿了排斥感,光想著睡在不是自己的床上就不舒服。所以,我養成在一個定點懶著、呆著、摸著的習慣,譬如像現在這樣,隨性寫點東西。
這樣的習慣隨著離家去台中念大學而漸漸改變。但我還是沒有喜歡看風景,喜歡遊玩。在台中念書五年未曾去過台中的科博館,理由之一就是──我不知道「路」。
對於路途,人總有自己的習慣。回家的路,上班的路,歡聚的路,分離的路。我因為熟稔而懶得改變路程。對年輕時的我來說,世界只有一個城市這麼大,城市以外,我無暇參與。
於是我就像一隻井底蛙,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安全而堅固。
直到我發現,這個安全而堅固的狀態並不這麼安全而堅固。
那是一次失戀的經驗,我記得自己失聲痛哭在好友的肩膀上,我說我的心好痛,就像被一把刀刺進去。(每每回憶起這段話我和老友都會大笑!)當時覺得,原來愛人不愛了是這麼痛楚的滋味,原來我的愛不被接受了是這麼傷心的感受。原來習慣的路途,路途上的陪伴,是隨時可能變動的。我開始後悔沒有在路程中停下來看看風景、在暖暖陽光、徐徐清風中,造訪一下片刻的自然。
在這條短短的愛情旅程上,只專注一個人的一頻一笑是多愚蠢的反應。或許是我的習慣不好,還有愛情經驗太淺薄,居然,只相信一次的怦然心動,一次的天長地久。事實上,我太依賴自己假想的美好狀態,而忽略了路途上,有其它美景值得追逐。對我如此,對不愛我的人亦如此!一個不小心,他就去旅行!
原本安全而堅固的狀態崩壞了,這才發現我們都是時空裡的旅人,有時相會、有時交錯,不一樣的時間堆積出不一樣的相處空間──合則聚,不合則散。而你向前,我則原地不動。於是,我的時光機說「愛情,回不去了!」
慣性像家,而變化則像旅程。直到32歲,體會了失敗的愛情(應該說可笑),我才像個長大想離家的孩子。我開始對「家」的感覺不再這麼依戀。在不能回頭的時光裡,那些壅塞的記憶因為走味而苦澀,總因為時間會淡化吧,我想我也該出去走走。
旅行,流連四方而非留戀一地。因為一地,終究不是我的一地;而四方,終究是旅人的四方。末了,到死亡的那一刻,我們所剩為何,是一個骨罈還是一種他人模糊的回憶…
每一個旅人,都會有旅程結束的時刻。
我記得,在父親的喪禮中,準備上路的那一刻,聽見牽引亡魂的師父大聲喊出「一夢黃粱,萬緣放下…」這言語的震撼力,讓我足足好幾天都難以平息。一個人歿了,就當作是一場大夢醒了,這場夢,這個旅程,活著的時候覺得冗長,幾經波折,等死亡的那一刻到了,才發現怎麼這麼快,咻一下…就抵達終點。
我對父親的生死沒有特別的依戀。當他躺在加護病房裡,嘴裡插管、神智不清時,內心只希望他能盡早解脫。相對於隔壁病床,將近百歲、狀況更危急的阿嬤,子孫們哭著求醫生無論如何都要把阿嬤救活的積極,我很消極地對應父親的生死。每一台「時光機」都會老舊、折損,用了幾十年的光陰,再怎麼修,都必然會報廢。
就在父親的旅程化為灰燼的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鼻涕與眼淚齊飛,不免俗地喊著「爸爸快跑…」父親這趟是跑去哪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跑出了我的生活,從此隱身到記憶體。此刻,在火葬爐裡面,名為我父親的時光機說,「生命,回不去了!」跟著…它停擺。
我開始更偏好「旅行」這件事情。雖然我的人做不到,但我瘋狂地愛在網路上瀏覽每一家旅店,房間裝潢、附近景點介紹、特別推薦等等。我總以為旅行可以逃避某些壓力,某些我不想面對也不想參與的狀態。
旅行是為了逃離?還是為了投入?我沒辦法分得清。一次的逃離或許是下一次投入的緣起。來來去去,進進出出,不同的工作,不同的夥伴,上班路經不同的紅綠燈。事情往往用情過深,就難以抽身。於是,我想要保持一種「旅行中」的心情,讓事情永遠在觀賞的角度,我喜歡的,但我不採擷;我不喜歡的,但我不排擠。
人生,本來就是一種旅行的狀態!它不為誰停留,不為誰恆久,走遍各地總要回到塵土。它出生就代表它走向死亡。它的歷程是未知,結果是已知。
有一次去日本大阪環球影城玩,我跟著太空列車飛了出去。進入了虛擬的太空世界,黑暗中只有星星閃爍。在看來不著邊際的空間裡,我旋轉而且上下搖擺、忽高忽低而且無預警亂竄。我感覺不到自己究竟身處何處。但我明明知道,自己坐在一個防護裝備一百分的遊戲列車裡,下面有設計非常安全的軌道在運行。此刻突然體悟到,自己被未知所恐嚇,被已知所束縛。
因我對未知恐懼,對已知依賴。我忘了旅行就是一種探險,出生就是要經歷這一切,為什麼我要選擇逃離或選擇投入呢?我的選擇應該是──經歷這一切,並且讓這一切過去。人生沒有什麼是可攫取,從此不變。就像旅程中,我們在旅店過夜,享受旅途中的一切,但一早醒來,又要往下一個旅點去。
旅人一站一站,跟著時光機不復返…
後記:你問我說在時光機之外,又是什麼光景?旅人找不到參考點,恕無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