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傑樺
假如我可以突破這道透明的界限
玻璃的界限﹑魚和水的界限
假如我還有知覺﹑來世
我想擺脫所有
與水同在﹑與你同在
—— 題記
一﹑我看見你的身影，像一堆篝火在水中燃燒 *
(一)
在一個卡夫卡的早晨。（老爸在露臺抽煙，把心中的惡氣
吐向天空）。我讓微曲的兩指隨意夾著一個壯年的
悲傷。煙霧像一把雕刻刀向我黝黑且滿布
歲月的臉劃去，又像捏造我晚年的手
……露臺之外，
打樁機把一支雪茄伸入大地的口腔，既強暴又溫柔
兒子你知道嘛，一支煙可解決多少壓力、生存
的煩惱。兒子你知道嘛，吐出的煙霧在高空
與大地的惡氣相遇，尼古丁綿延的從喉嚨、
氣管向大地深邃廣闊的肺部探索
然後像那個衣衫襤褸的礦工，遇上地陷、遇上倒灌的地下水、
遇上水位早已越過的鼻尖，然後從百米的煙囪慢慢升天
慢慢享受，拆毀大自然的聖殿。兒子你知道嘛，
大地沒有能力抵抗人類貪婪的賞賜，而我
沒有能力抵抗命運溫柔的進迫
（老爸呷一口茶，大地點著另一支雪茄）我看見你的身影
像一堆篝火在水中燃燒，在水中慢慢熄滅
*聶魯達語
(二)
在一個甲蟲般的早晨，你還是老樣子貓在被窩裏
我和打樁機這時已同步起床。這個美好的早上
美好的八時，朝八晚八的我和打樁機
比一對纏綿的拖鞋還要合拍
我和打樁機都願意為他們迷戀的愛人準備一道節拍強勁的
早點。電視機這時傳來甲蟲般的聲像︰“ 12月26日是
節禮日還是拳擊日禮物中竟彈出戲謔的拳頭 ” *、
“ 蒙面少女只是在懷裏開了十支香檳
就把酒店和恐怖的自己炸掉 ”。
水這時被火煮得嗚嗚作響，蒸汽從水煲裏慢慢爬出來
連連打著呵欠，懶洋洋的在空中寫了行字：“ 愛
最終只會熄滅或者被淹沒。 ”
“ 如果愛可以呈現，世上到處都是火焰加火焰之後的
灰燼；如果愛可以呈現，世上到處都是淚水加淚水
之後的海嘯。” 然後你起來爭辯︰
“ 如果愛可以呈現，愛應該是眾水不能熄滅，大水
也不能淹沒的一堆篝火，像你的身影
在我心中燃燒。 ”
我看見你的身影，像一堆篝火在水中燃燒
* 2004年 12月26日(Boxing Day)，南亞發生世紀大海嘯。
二﹑我喝一口馬黛茶，才叼著我剛燃起的雪茄 *
(一)
“堅強起來，才不會丟失溫柔。”
—— 切
（在一個切格瓦拉的早晨。）我喝一口馬黛茶，又點燃一支
雪茄，手指輕輕彈落煙葉生前死後的骨灰，如花火乍現
從古巴的哈瓦那到玻利維亞的猶羅山峽，從拉波特拉撒牌羸弱的
摩托車到格瑪拉號行將就木、行即入水的木船，從流浪
到革命，從生到死。我願意用接近生命盡頭的氣息
發現生命、發掘生命、發動生命。因為生者才瞭解生命，正如死者
可以看見一切的死亡。點燃一支火炬，管它熄滅，還是化成灰？
從反巴蒂斯塔政權到反帝國主義，從哮喘病發作的存在到
九顆子彈入侵死亡。從堅強到溫柔，從火到水，從雪茄
到馬黛茶，目光總如貝蕾帽上的星，孤獨一個，卻是
最明亮、最潔白、最具穿透力。一如水中的篝火
1967年10月9日清晨，那時那刻，他在想甚麼？
他在想，火或水是不朽的！
* 馬黛茶和雪茄是切‧格瓦拉生前的最愛。切‧格瓦拉(Che Guevara，1928- 1967)，阿根廷出生的古巴革命領袖，在玻利維亞革命中遇難。
(二)
在一個唐吉訶德的早晨。我喝完最後一口奶茶又點檢著
長槍般的車匙，點檢著鏽跡斑駁的公事包
鎖上木門、鋼鐵大門，鎖穩電腦鎖、天地鎖、六合鎖，然後鎖定
生活中不只戰鬥一次的巨人。駕著沒有離合器的摩托，如一只
大漠上失群的藏羚，紅燈前重遇同伴綠燈後分散﹔又如一只
身無長物的螞蟻，頂著太陽和不合體形的任務，衝撞
衝撞我們這片土地。我們這片土地，有很多地盤在裏面，文化遺產
在左邊啊賭場在右邊。先生 “發財裏面” 啊 “尋快活請到樓上”
發達的所多瑪或者色情的蛾摩拉啊！從罪惡中得到快樂
從快樂中得到沉淪。我這種波希米亞經常患上
時代的失語症，但我明白快要沉淪的地方最需要革命！格瓦拉先生
在嘛？格瓦拉先生，如果我忘記了“ 流浪漢腳步的芳香，
在我的身上久久飄蕩 ” 的歌謠你還愛我嗎？如果
我的理想在生活的海嘯中沉溺你還愛我嗎？
你還愛我嗎？如果在你的胸口上有一道我的傷口。
如果在我的胸口，留下一片傷口的土地！
我還能愛我們這片土地嗎？
三﹑我就像一隻藏羚，在這裏缺水並失去毛皮
(一)
( 在一個可哥西裏的早晨。)我們追捕高原精靈的刺客。日以繼夜。
吉普車昨天頂著太陽火今天揚起冷雪花。進入了胸膛的雪花，
久久未能融化。哦，我們經歷了人類真正的風霜真正塵土
我為真正的漢子獻首歌！咿呀呀喂！咿呀呀喂！
我們只有即興的歌即興的旅程，即興的心即興的革命
我為真正的漢子獻首歌！咿呀呀喂！咿呀呀喂！
真的漢子錢沒了、槍沒了、美麗的姑娘沒了
真的漢子一年沒有工資，還要保護羊子
保護羊子沒有槍，沒有槍的革命會成功嗎？藏羚羊
能跑出盜獵者貪婪的射殺嗎？藏羚羊能跑出族人
貧困的口袋嗎？能跑出被剝奪的命運嗎？
這裏到處都是食人的流沙！我看到天上星星般的流沙我就想家
回家沒有兩三天，我又想起美麗的青山啊美麗的少女
我的可哥西裏。我們怎能不眷念？牠們集體被屠殺
彷佛未曾遭到迫害，牠們集體被剝剩的肉身
彷佛未曾存在，牠們集體被兀鷹剔光、被
太陽吮幹的骨骼，叫我們火化
火失去水之後會像甚麼？我就像那只剩下魂魄的藏羚
一個失意的唐吉訶德或者落難的革命家一個
(二)
在一個波希米亞的早晨，我背著結他、腰系鈴鼓、手持
木杖。在這座城市裏，與羊群為伍，以放逐為家
我即興地哼哼唧唧︰盜獵者見鬼吧！
羊群何嘗不以放逐為家？牠們頂著太陽涉足河道，找尋理想的
產羔地，牠們要幼羊進入知識的幽谷，走出道德的歧路
噓！這條路比母腹還要漫長，比羊水還要寒冷
噓！羊群比羊群更羊群！誰著重牠們的身價、牠們的沙圖什*？
社會貪婪的盜獵者！我們竭力保護羊子的率性，又要羊子
機警的越過隱秘的流沙，子彈的流沙。噓！談何容易？
盜獵者的槍有滿滿的子彈在裏面，子彈裏有滿滿的星星在裏面？
扒皮者的皮襖有明晃的刀在裏面，刀裏有明晃的靈魂在裏面？
噓！有皮子的羊有福了，因為牠們的天國近了；噓！
有皮子的羊有福了，因為牠們的皮子將被剝掉
將被剝掉；噓！有皮子的羊有福了，因為牠們快要
敵不過時代佈置的芳草，在眾羊面前脫下自己
用沙圖什作賭注，讓濕漉且燃不起的靈魂
光著身子上路……光著身子……上路
在一個波希米亞的早晨。噓！我隨著導盲犬
口中哼唱這座城市不懂的歌謠……噓……
* 沙圖什是波斯語，意即羊毛之王，被喻為軟黃金。
噓！羊毛出自藏羚羊身上……噓……
*********************************************************************************
隨意瀏覽網頁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中學時代最欣賞的國文老師---慮傑樺老師的新詩冠軍作，忍不住把它copy下來，與大家分享。
美，Lo sir果然不愧是Lo sir，用字美不勝收，情感流露自然，大家都知道我一直很欣賞他的才華，很崇拜他的文采。這次，希望大家也能分享一下他的匠心獨運；感受一下他對生活的感想。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