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兩點的南江大橋,投射燈靜靜地照在橋面上。夜已經深了,大多數的江市人,都已經在家中溫馨的軟床上酣然入夢,橋面偶爾有車子經過,卻不多。
也因此,沒人注意到橋緣人行道上,停著一輛變速自行車。
自行車前方,是一名戴著灰色球帽,壓低帽緣的少年。他穿著一件低調的黑色大學T,深色牛仔褲,將雙臂撐在橋欄杆上,藏在帽緣裡的一雙眼睛,靜靜地看淌流著的南江水。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被帽緣遮住的臉看不出年紀,從瘦削頎長的背影來看,應該很年輕。
橋墩下也有一位少年,洗得破舊的棒球外套裡,是一件鬆垮的白色汗衫。他坐在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今晚有月光,橋上也有投射燈,可就是沒有一道光能照在他身上。
少年靜靜地看著江水從腳邊流淌而過。噴濺起的水花把他髒汙的布鞋都打溼了。而他似乎渾然未覺。
少年表情木然。他只知道,他不想再見到下一縷陽光。
離了黑暗的庇護,他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他脫下棒球外套,以免外套裡的空氣影響他下沉的速度。
少年往江心走去,身體慢慢淹沒在南江略為湍急的江水裡。
此時,橋上的自行車少年,也同時拿下掩飾年紀的棒球帽,長腿一跨,攀上了橋欄杆,朝江面一躍而下!
衝進江水的強大撞擊力,讓他渾身都在叫囂著疼痛!
就這樣,沉下去吧!沉下去,就再也不用討好任何人了!
就這樣,結束這疲累得像個八十歲老人的十五歲生命。
當他入水的時候,他的腿下意識地掙扎了兩下,卻好像踢到了什麼東西。
不是水裡的石頭,和石頭相比有些軟。
那東西被他踢開了,就著水面上殘餘的投射燈,他看到他踢的好像是另一個人。
水裡怎麼還會有人呢?
而那個人被他一踢,便以很快的速度朝下沉去!
「唉,不是,這樣會死人的!」
自行車男孩忘了自己也是來自殺的,伸手要去抓那個被他踢到的人。
那個人還在下沉。他抓不到便開始游泳,朝下潛去。
對,他會游泳,但他選擇跳水自殺,因為他想死得舒服一點。
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設,到水裡不可以游泳,就讓水把自己淹沒,淹死。
但事實證明,會游泳的人真的不要跳水自殺,因為遇到水閉氣划動已經成為肌肉記憶,和大腦無關。
自行車少年往下泅去,趁著投射燈光線所及,還能看到,他游得很快,一把抓住了另一名少年。
那名少年意識到有人抓住他,便開始掙扎,想掙脫那隻將他往上拉的手。
一個很想死,一個雖然也想死,但希望別人不要死,兩人就在水裡纏鬥了起來!
但自行車少年水性,終是比棒球外套少年好了一些,後者要應付時不時進水嗆爆的肺,又要應付另一個人的力氣,漸漸地沒了體力。
自行車少年趁著對方沒力氣了,一手圈住對方脖子,一手配合雙腳划上岸去!
又回到丟著棒球外套的岸上。兩個人用力地咳著,反射動作地把肺裡的水咳了出來,棒球外套少年恢復意識後,覺得實在傻眼,他都選半夜兩點出來跳水自殺了,還能冒出一個傻逼跳到江裡救他!
想完,他看了一旁,年紀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的自行車少年一眼,又轉身要往水裡衝去!
「媽的只有你想死嗎?」
自行車少年為了救對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已經有些不爽,因而耽誤自己的自殺就更不爽了!莫名其妙的勝負欲被激起,他的動作更快,搶在棒球外套少年身前把他推倒,自己又要跳進江裡!
輪到棒球外套少年趕緊爬起來,拉住身體已經浸入江水一半的自行車少年!
兩個人從水裡到陸地,一邊自殺一邊阻止對方自殺,拉扯了一個多小時,直到體力耗盡。
月亮靜靜地照在南江上,大得要命,兩個人都還沒看過凌晨三點的月亮,把南江照成了一條銀白色的大道。
兩個人濕漉漉的身體躺在布滿岩石的岸邊。其實很冷,講話的時候都還打著哆嗦。
沒力氣死了。
「你幹嘛自殺?」
看著月光大道,自行車少年先開口。
棒球外套少年原本不願意說。
「難得我們一起自殺也算有緣。」
「我是不想再討好我爸,討好我媽了。如果不討好,就得不到他們的愛,那我還不如死了。你呢?」
自行車少年先剖白了。
棒球外套少年,蒼白地看了他一眼。
「我沒有家了。」
兩人靜默了一陣子。想著各自想要自殺的原因。
今晚沒死成,明天又要回去面對了。
「幹嘛救我?」
棒球外套少年問。
「那你呢?你也救我。」
自行車少年道。
「既然我不想你死,你也不想我死,那……我們給彼此一個機會吧。」
「為了我,你別死,為了你,我也不死了……」
反正誰還想跳,都會被對方拖住。
明知道這是人類最基本的惻隱之心。但在這個絕望的夜晚,這份惻隱之心,無疑是一場彌足珍貴的,救贖彼此的關心。
在這個冷漠的世界上,有人擔心著我的消失。
也許過去是一場死局了。
但誰說未來,一定不會有路走呢?
「江潛。」
棒球外套少年突然道。
「什麼?」
自行車少年還沒反應過來。
「你不想知道,你恩人的名字嗎?」
江潛這名字,今晚還真的差點江潛了。
他不會因為自己的名字,才選擇跳江自殺吧?
也不用這麼名實相符啊!
「沈麟樹。」
自行車少年笑了。江潛主動告訴他名字這件事,這大概是這幾個月以來,讓他最舒心的事了。
「要不要留個手機或IG?」
沈麟樹從口袋裡掏出一支最新的哀鳳15。
江潛看著他的手機,覺得莫名其妙。這個人用這麼好的手機,家裡肯定很有錢,為什麼要死?
「我沒有手機,也沒有IG。」
江潛淡淡地道。
沈麟樹莫名其妙看著他。這年頭還有人沒手機沒IG?是不想給我吧?
不過,江潛說他沒有家。沒有家等於沒有房子住?那沒有手機和IG也就可能了。
他訕訕地收起手機。
「那你……還有地方睡覺嗎?」
沈麟樹問。
「睡覺的地方還是有的。」
江潛想。既然死不了,就還得在那個地方住下去。
最多,他盡量待在外頭,晚一點回去好了。如果能等他們都睡著再回去,那就更好了。
這樣,起碼衝突會少一些吧?
「那你,還得繼續回去,討好你媽和你爸?」
江潛問。
「討好不了。我高中考差了,我媽整天哭,我頭快爆炸了……」
沈麟樹嘆了口氣。
「你要收留我嗎?」
江潛想到沈麟樹的哀鳳15。他收留他?搞笑吧?
是說高中考得不好,就得要死要活的嗎?他也不知道沈麟樹到底是什麼家庭。不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就像他的難處,沈麟樹也不一定清楚。
「你上哪裡?」
江潛問。
「江二中。」
沈麟樹嘆了口氣。他心目中的學校是江一中,以前模擬考的表現也都夠得上,媽媽都已經跟親友炫耀她家阿樹肯定上江一中了。
沒想到……唉不想了。
「江二中叫沒考好?」
好歹也是第二志願。想到沈麟樹這麼輕視江二中,江潛臉色就不大好看。
其實江潛也考上了江二中,但他是拚死拚活才考上的。沈麟樹輕視江二中這件事讓他莫名不爽,就不想告訴他了。
像剛被撈起的餛飩,兩人就一身濕,看著月光照在南江上。衣服都被晚風吹乾了。江潛不耐地打了一個噴嚏。
「不然我們去喝熱豆漿吧。」
沈麟樹提議道。他記得南江橋再過去,就有一間24小時營業的八方豆漿。
江潛沒回答,今晚出來是為了自殺的。沒帶錢。
好像看穿江潛的心事,沈麟樹道。
「我有錢,請恩人喝一碗熱豆漿很應該的。」
江潛沒有拒絕。兩人朝河堤上走去,再走上南江大橋。沈麟樹的自行車,還靠在橋邊圍欄上。
沈麟樹推著自行車,和江潛慢慢走著。投射燈照在他們身上,把兩人身影拉成長長的兩道,遺落在來時的路上。
「喂!你們幾歲了?這麼晚了還在路上晃!」
對面車道,兩個開車夜巡的警察經過,大聲喝道。
糟了!他和江潛都未成年,要是深夜還在外面遊蕩被抓回警局,他爸又要知道了。
他媽又要哭了!
沈麟樹騎上自行車,讓江潛趕緊跨上後座!
南江橋的後半正是下坡,加上沈麟樹踩踏板的速度,車子跑得很快,江潛身上的棒球外套都隨風揚了起來!
刺激,彷彿是死神鐮刀下的逃亡!
警察想追過來,但天可憐見,突然一輛大貨車開了過去,擋住了警察的動作和視線!
下了橋後,沈麟樹往暗巷騎進去,遠遠將警察甩在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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