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自食其果的怪異感覺,但這只是我當下感受到的三百種滋味裡的其中一味,另外的兩百九十九種滋味還待命名。
我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上,斜躺在超便宜的 Motel 6 的單人床上,身體的第一味是:有點發燒。
這是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有的一個毛病,媽媽說我從小嬰孩時期,常常就是白天很開心地玩耍,然後到了半夜忽然高燒,逼得爸媽得抱著我疾行穿過深夜掛急診,好多年了,即使到了高中時,我依然有這樣的症狀,改變的是我學會忍耐,常常是沒有感冒但喉嚨腫痛、發高燒,忍上幾天,然後自己摸摸鼻子去看一個脾氣不大好的耳鼻喉科醫生,他有個狠招,就是直接用沾了消炎藥水的棉花棒直接把喉嚨裡看得見的膿包擠破。
對我來說,這一直是個謎題,我不曾跟媽媽說過,但學了一點心理學之後的我,這些年來總納悶著自己這樣忽然高燒,是不是為了逼迫爸媽從不曾停歇的冷熱戰裡退兵,進入一種合作狀態,同時,這可能也是我少數可以得到持續性的擁抱與關愛的時刻,因為,晚上,他們不用工作了,因為他們都在家,因為他們可能為了是否該有床第之間的事情而冷漠戰鬥著。
其實我爸媽已經離婚十年了,這十年裡,他們不曾再見過彼此一面,我媽媽總是避免聽到關於爸爸的事情,而爸爸每次總會真誠地問我:媽媽是否一切都好。對媽媽來說,一切與爸爸有關的事情都是創傷的線頭;對爸爸來說,知曉媽媽過得好,是一種療癒與贖罪。
「贖罪」,大概不是最精準的詞彙,畢竟,我是因為自小跟媽媽親近,所以把脾氣暴躁不定的爸爸當作敵人,甚至是神經病,一直到我長大些,離了家,才漸漸想起小時候都是爸爸陪我作功課,即使他只有國中學歷,而且小時候功課很差,為了我,他真的是把九九乘法表自個兒也重學了一遍,後來為了教我算菱形面積、開平方根等,還花好些時間跟在教書的伯父們請教,像是母鳥把食物嚼碎了才給孩子一樣,我爸爸一直是把教材嚼碎一點一滴交給我、為我打下功課基礎的人。
家裡好玩的,也總是爸爸帶來的,我和弟弟的溜冰鞋,帶我們穿越了大街小巷,後來我開始騎腳踏車,跟著堂哥堂姊們都騎到別的村莊去了,然後,在我國小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們家有了電動遊樂器,常常一家人窩著玩野貓追老鼠的遊戲…然後,當然還有家裡的乒乓桌,打了好多年的乒乓球,從來不曾打得很好,卻也至少在高中時和工作時參加過比賽。
我一直都沒有給爸爸一個公平… 他其實是個很忠誠的男人,雖然媽媽總是很冷漠高傲,我爸爸總會把薪水的大半交出來,只是,他的好,在細膩聰慧的媽媽眼裡,總是不夠。
我看見這些,卻還不知道怎麼走出來。
Loren 很久以前就跟我說過,他覺得他怎麼做,在我眼裡都不夠,我知道,我看見他一直改變自己,可是我幾乎不曾讚賞他為我付出的,常常脫口而出的,是隱約的抱怨與不足.. . 然後,我看見他在別人眼裡是多麼的美好,親眼看著其他女孩怎樣讚賞著他,甚至有幾個人跟我說,遇見 Loren 讓他們生命開始有光、有歡樂.. .. 我好像是全世界唯一沒看到的人一樣.... 我有因為他而笑、因為他而身體整個發光,可是我沒想過要跟他說,他是這樣的美好。
然後,有時候我會忽然「發高燒」,萬般緊急似地情緒上出大狀況,自我們認識至今,他幾乎每次都承接了,即使在他自己狀況不佳的時候,他也會打電話來,聽我說心裡最細膩的心思,讓我在越洋電話上安靜地哭。我好像也不曾跟他說謝謝。相反地,當我開始生氣他還惦記以前的女友之後,我也停止真正傾聽他想說的話,只是急著要當他的靈性導師,快準狠地教訓他,他抱怨過幾次,說我很兇,雖然他知道我心底對他很好,我好像還來不及改,我們就斷了音訊。
我想著,我其實不真的認識他,情感上,我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我沒有真的很關心他的感受,我比較常忙著計算他的過失、為他的缺點累積分數。
他也抱怨過說,他寄給我他設計的 program,我都沒有給他回饋,我那時推說很忙,其實,我真的就只有亂看一下,並沒有對他怎麼看待、認知這個世界感到興趣…我忘記的是,他那一整個價值數百萬的 program,最初的點子是我給他的,是在我們分開的三個月期間,他一手把這點子發展出來,也寫出論文的大綱,他的工作與論文就這樣整個方向都改變了。我沒有看到的是他對我的愛與信任。
在研討會那幾天,從我們開始吵架,我轉身離開之後,我開始聽見他跟別人說想放棄這個博士,說也許將來再到別的學校重新修課拿博士。那時,我也沒聽見他的絕望與對自己的失望,心裡只忙著納悶他明明幾天前還跟我說一定會完成的,卻沒想清楚,他完成的力量,好大一部份來自於想得到我的肯定。
我不想這樣對他 … 我和他的關係,本質上,跟我爸爸媽媽的關係是不一樣的。我爸媽的婚姻是被安排指定的,我和Loren 是在很多很多人之間,互相認出的;我的爸爸和媽媽都不擅長溝通,我和 Loren 都是走過很多黑暗與光的人,我們都很覺知當下發生的事情、也都有能力用語言表達我們內在的感受;我的爸媽很傳統,生活一直都沒有太大變動,我和Loren 則是很善於修正自己、拓展自己的人。
另一個 Loren 在研討會最後提到的事情是:他一直只是想跟我像男人、女人一般地相處,不想兩個人總是互相做心理治療。我想,是阿!我對他的依戀,比較像是小女孩對爸爸的依戀,而他對我的依戀,也像是小男孩對媽媽的,明明,我們在彼此眼裡是活生生的男人、火辣辣的女人..
祈請上天幫我把對調請、開玩笑的焦慮感鬆弛開來… 記憶裡,我一直到研究所升二年級的那個暑假,都還很活潑、很風情萬種的,請上天幫我把當女人的自在與自信帶回來…
三百種滋味,這才寫完一種,暫住在陌生旅館的我,一覺醒來後,去哪兒?
後記:
寫完新聞台的文章後,在陌生小鎮的汽車旅館睡覺,半夢半醒地,看見自己身體的不同部位再度開始發光,這些光穿越好多繁複的實相...
忽然我發現自己的右手貼上自己的額頭,輕輕地撫摸起來,很疼愛地,我感覺到也看到這手的能量質地,比我的手大一些,非常輕柔又扎實地,我腦子裡有個慣性地著急,想要找出這手的主人,想知道是誰這樣輕柔地在想著我,然後,我又感覺到,伴隨著這手極度憐惜的觸碰,是一個安定我心魂的聲音,希望我不要想太多、好好照顧自己,這手輕輕撫著我的額頭好久,還有左眼窩、左邊臉頰,我就開始一直流淚,特別是左眼代表悲傷的眼淚,留了好多,感覺被疼愛了,又悲傷著在實體世界裡,還未與這手的主人真正在一起。
我在心裡呼喊著:如果這一世,我們只能在一起三四十年的時間,我不要再浪費另外一年的時間沒有你,一個月也不要...
我知道自己任性,像小女孩一般的,可這聲音和手的觸摸,透給我的,是一份很真實的安穩與心疼,好像在跟我說:他正努力著,請我再等等,把自己照顧好,我們不久就可以在一起了。
之後,我的燒退了,雖然感覺身體還在偏虛弱的地帶。
把這私密的經驗貼在這兒,希望我和這神秘的手的主人之間,只有光與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