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抄書。《愛的自由式-女同志故事書》張娟芬著,時報出版,P226~233
給守護靈的信
另外一位和T婆觀念距離遙遠的,是琪琪。她是所有受訪者中年紀最輕
的,但打扮成熟,我知道她只有二十三歲的時候很吃驚,因為我原來設定的
訪談對象是二十五歲以上呢!那時我在晶晶書庫有一場演講,我向在場的聽
眾說明這個計畫並徵求受訪者,琪琪就非常熱情的來了。
她在酒店上班,我與她聊天的時候,她剛離開上一個酒店,因為每個酒
店的客人固定且有限,所以小姐們都會過一陣子就換個地方。琪琪去酒店之
前做過美髮業。我問了一些關於酒店帶出場的規矩與行情,她談得很開心。
她很猛。高頭大馬的,雖然穿著細肩帶的秀氣上衣,留著嫵媚的長髮,
但是感覺很中性低沈的嗓音非常阿莎力。她說有一次差點被一個珠寶商強姦,
爬著逃出來,我說,這種會不會很恐怖?應付客人的手段會不會很難學?她
說不會。像這種情形,賓館的人通常都會幫她。琪琪很奇怪的問我為什麼沒
有想過要去酒店做,「我覺得賺男人的錢很應該啊!」我一時語塞,只好說,
也許是那個世界太不熟悉了吧,根本沒有去想過。她瞇著眼睛笑了起來,似
乎覺得我非常有意思,非常稀有。
我也覺得她很有意思。她非常強調獨立,有一種「隻手打天下」的氣魄。
她在酒店做兩年了,她說,「這裡做一年等於外面五年的社會經驗。」我說:
「那妳有什麼收穫?」「我很想靠自己,會自己很獨立,很努力。不用多,
我存五百萬就不做了。」她絲毫沒有良家婦女的夢幻,而我也隱約嗅出她在
繁華都會中無依無靠的孤立。她說:「今生要我為一個男孩子付出感情,絕
對不可能。」一臉決絕。
我問她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我喜歡的是外表很酷,很難接近的那種
型,因為我覺得她們不會很隨便。甚至我會欣賞那種跟男人只是用金錢交易
的女生,因為她們很理智。我不喜歡做愛,因為我不喜歡弄得太複雜,洗澡
啊、洗三溫暖啊都還可以接受,做愛的話我會覺得怪怪的,脫衣服會覺得很
害羞。」我覺得在風塵中打滾的她,比許多我的知識階級的朋友們更純情。
因此我很想聽她談她的愛與她的夢,想要感受她靈魂的重量。她說起她
喜歡的一個女孩子。「我跟BoBo是在酒店認識的,本來是同事,她從來就
不理我。她一向很堅強,從來不服輸,客人要跟她拚酒,跟她嗆賭,她絕對
不低頭的。有的時候在路上喝醉了,我去扶她她都不讓我扶,跟路人吵到人
家要過來打她,我都快哭出來了,一直跟人家說『她喝醉了,她喝醉了。』」
「那她為什麼都不理妳?」「她都不跟店裡小姐來往的。」「喔,她覺得妳
們之間可能有競爭關係?」「對。她很會保護自己,不相信別人,很謹慎。
她很怪癖啦,比如說她要約說,她不會說:『我們明天去烤肉好不好?』她
會說:『我們明天要去烤肉。』然後就沈默,我說:『那妳要帶我去嗎?』
她才說:『喔,好啊。』有一陣子她晚上睡不著,打電話叫我講故事給她聽,
我很高興成為她的精神食糧。」「那妳一開始怎麼知道她是不是同性戀?」
「跟她講同志的事啊,拿《熱愛》雜誌給她看啊。」
我問:「妳喜歡她,是因為妳想照顧她嗎?」「我想被她照顧。」「那
妳覺得她喜歡妳什麼?」「甜言蜜語吧。我都說她是我的守護神,她有的我
沒有,她身材比我好,比我瘦,又不像我長這麼高;她都很理智,我就常常
被騙錢,常常很衝動的做一些事,她就不會,她那種絕不低頭的好強是我沒
有的。」「所以妳喜歡她,是想要變成她?」「對,可以這麼說。很多事我
都會問她怎麼辦。」「聽起來她是妳的精神導師。」「對,沒錯。」琪琪的
打扮沒有什麼T婆的線索,我也聽不出BoBo是T是婆;所以我問:「她除了
在酒店以外,平常穿什麼?」「牛仔褲。她頭髮比我還長,有的時候像周潤
發這樣抹髮油,然後整個綁起來;有的時候是大波浪的整個放下來。我比較
喜歡她放下來的樣子,我覺得這樣比較像女人。我覺得女人就要有女人的樣
子。」
她寫過一封信給BoBo,信封上寫:「給守護靈的信。」
親愛的BoBo:
可能妳會覺得我很奇怪,為什麼我會這樣對妳,可是每當我心情不好的
時候我總是會想像和妳一樣的堅強,甚至我會跟妳的守護靈講話,包括我打
麻將的時候輸很多,我在麻將桌前跟對手說,我的守護神BoBo要來幫我了,
就用妳的智慧去打牌,彷彿妳坐在我身邊,真的贏回了不少。當我難過時,
想輕生,我把我難過的事情告訴妳,妳的守護靈會叫我堅強,妳說:「妳已
經長大了,必須自己負擔起任何責任」,我反而哭得更大聲,因為妳沒有安
慰我,妳卻說這是為我好。在琪琪的眼中妳總是這麼的理智,這麼的頭腦清
晰,多麼令我崇拜,雖然和妳分離了許久,但在琪琪的心中似乎一直無法忘
記妳,親愛的BoBo時常出現在我的夢中,那麼的獨立那麼的堅強,多少次
午夜夢迴見到妳使我真的好掛念,也無法聯絡不知妳是否可好,我自己也知
道我這樣的尋找妳可能真的很奇怪,但是我還是覺得只要妳平安,我就很開
心了。妳是我多久以來精神的支柱,琪琪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BoBo每
天過得開開心心的。
永遠愛妳的琪琪
另外一個酒店的同事曾經喜歡過琪琪,琪琪說:「她是婆。」我聽了眼
睛一亮,這是琪琪第一次提到T婆這回事。而且是她主動提。我趕緊問:「
為什麼她是婆?」「因為她很會吃醋。有一天她喝醉了就跟我表白,她就直
接坐到我身上,然後手就來了,我把她推開,說妳在幹嘛?她很生氣的說:
『我只有以前在T吧看到一個人很有感覺,妳是第二個。』她可能被拒絕就
很生氣,我就安慰她說不是啦,是人家會看到嘛,那裡是大家都可以進出的
更衣室。」我問:「妳覺得婆有什麼特徵?」「眼神。很曖昧,目不轉睛的
看著。我在梳頭髮,她可以坐在旁邊看著我看十分鐘,都目不轉睛的看。」
「那如果妳喜歡一個T,妳會這樣看她嗎?」我問,因為我想知道她會不會
自認是婆,她回答:「不會,我覺得這樣很奇怪。我會很自然的親近她。」
琪琪還喜歡過一個女生,是做「外出」的,我說:「啊?外什麼?貿易
啊?」她耐心解釋:「『外出』,就是跟人家做愛。」我怎麼這麼不上道,
自己都覺得好笑:「哦,『外出』是行話。」「對。我在酒店上班,她們做
『外出』的會在酒店等客人,所以就認識了。她長得很像郭靜純,我想她的
時候就一直放郭靜純的帶子來看。我知道她是因為家裡有貸款才來做這種事,
我看了很不忍心,很想幫她做。她有一個海軍的男朋友,他來的時候就坐在
我對面,我們像情敵一樣。」
「有一次我跟她一起睡,我問她說:妳知道我是同性戀,妳跟我一起睡,
不怕我會對妳怎麼樣嗎?她說不怕,妳要怎麼樣就怎麼樣。我聽了就很生
氣,」我瞪大了眼睛,沒搞懂琪琪為什麼要生氣。對方幾乎沒有底線,不是
很好嗎!琪琪繼續說:「我跟她說,妳以為我會跟那些噁心的男人一樣,對
妳做那種事嗎!」琪琪說「噁心」的時候「噁」的音發得很重,聽起來很有
臨場感,好像真的很噁心似的。
在她心裡,性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性只是現實,是生存的必要,僅具
交換的價值;精神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我問:「妳跟女人從來都沒有做過
愛嗎?」「有一個差一點點吧。鬧鐘突然掉下來,我們就突然都醒過來了。
後來想想幸好沒做,因為我跟她後來很慘。唯一做了的一次是我上過一個T。
我們在吵架,她一直唸我,我叫她不要唸她還不停,我實在很氣了,就上前
把她衣服都剝掉把手指頭放進她體內。」琪琪說起來還是殺氣騰騰的,毫不
停頓。我問:「妳們……有在一起嗎?」「沒有,是我的朋友而已,好朋
友。」「那感覺怎麼樣?」「很不好。」「為什麼?」「我不喜歡她叫,她叫
得像殺豬一樣。」「那妳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真的很氣。」「聽起來像是
一種懲罰。」「對,我想懲罰她。我會這樣做可能是因為她跟我說過她的洞很
小,手指放進去會痛。」「那她為什麼不反抗?她長什麼樣子,比妳高嗎?」
「她比我胖。她沒有反抗,我覺得她不想反抗吧。對喔,她為什麼不反抗呢?
真是我的惡夢!真噁心的經驗!她可能喜歡我吧。她為什麼不反抗,真噁
心!」「那妳們後來怎麼辦?」「就算了。都沒提這件事,就當作沒怎樣。」
「還有來往嗎?」「有啊,跟原來一樣。」
酒店的人都知道她是同性戀。某一次店裡的保鏢在言談之間對同性戀有
輕蔑之意,琪琪毫不留情的指責他。保鏢忙著解釋:「我不是說妳啦,我是
說有些男的很娘娘腔,很噁心啦。」琪琪仍不鬆口:「他們都是我的家人,
你不要這樣講,你講他就是講我!」說給我聽的時候,她眼裡仍然冒著火,
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他那種眼神,幹!」
琪琪是唯一拒絕我錄音的受訪者。我看她稍有遲疑便立刻讓步,改以記
筆記的方式。訪談的時候她也知道,我與她萍水相逢,談話的深度會受到影
響。即使琪琪大方的暢所欲言,我對她的理解與詮釋,也還是會因為彼此的
陌生而流於隔靴搔癢。譬如我問她,她的未來不寄望於男人,但是為什麼會
寄望於女人呢,像她一直念念不忘的BoBo?她沈吟良久,沒有答案;我說,
是因為BoBo比其他的男的都還更強嗎?她很遲疑,說也許吧。但是我覺得這
一定也不是正確答案。
我們約在她常去的一家西餐廳訪談,我去上廁所的時候,琪琪把服務生
叫來要付帳,我及時回來搶著付了,她很大聲的說:「妳為什麼要付,妳想
追我是不是!」我慌忙否認,真尷尬。她同樣大聲的問女服務生說:「小姐
妳長這麼漂亮有沒有男人追妳?」臨走前,我向她要地址,要把訪談的初步
紀錄寄給她看。她掏出一張錢櫃KTV的點歌小紙片,寫上地址電話。我說:
「妳用左手呀。小時候有沒有被罵?」她說:「長大後才練的,為了左右腦
平衡。妳有沒有看那種潛能開發的書?真的,左手管右腦,右手管左腦。」
紙片最後寫了:「※很喜歡這種訪談!」
後來,台北公娼出了兩本書,我在《自由時報》寫了一篇文章,以琪琪
的訪談內容與台北公娼相互映襯。投稿前我先把文章寄給琪琪看,她說她看
了蠻開心的。我做的訪談紀錄她也看了。「我實在很希望有機會為同志運動
做一點事,像我講這些,雖然還是有點怕怕的,怕被人家認出來,可是我又
覺得這又沒錯,我生下來就是這樣,我有什麼辦法?我實在很受不了別人那
種歧視的眼光,可是我們越不站出來,人家就越歧視。只是,會像我這樣的
同志可能也不多吧!」我歪著脖子夾著話筒把她說的話記下來,隨口回答她:
「哎呀,拋磚引玉嘛!」話一出口突然醒過來,我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呀,怎
麼可以說人家是「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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