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H是我幼稚園時期的同學,她有一張翹翹嘟嘟的嘴巴,是一個愛哭的小女生。或許是因為愛哭的緣故,班上同學都不喜歡跟她一起玩。
當我們快樂扮演王子公主的時候,她是假想的大怪獸,總是徘徊在我們的世界之外。
有一天,H大怪獸在宮殿外探頭探腦,擔任公主的我要求王子們:「讓她進來嘛!」原本期待著英雄式的應允,沒想到王子各個膽小如鼠,嚇的「花容失色」……
於是在王子們的聲聲反對之下,小公主逃岀宮殿,挽起大怪獸的手走進森林裡說悄悄話。
之二~
C是國小一年級時坐在我旁邊的頑皮男孩,說話時帶著一種奇怪的語調,班上其他男孩們斬釘截鐵地說:「他一定是大陸偷渡客!」
每當他的爸爸送便當來學校,大家總是衝著他大喊,「XXX,你爺爺來了!」
C從來不做功課,髒兮兮的書包裡,課本早已不知去向,偶爾想起來在抽屜裡翻翻撿撿,拖岀一本破破爛爛的作業簿。
C的專長是輪流對班上每個同學惡作劇,卻獨獨對我必恭必敬,是因為老師指派我教他寫名字。
我每天進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他的作業簿上的每一行開頭,寫下他的名字,C一整天所必須做的就是將剩下的格子填滿,然後繼續不斷的發明各種惡作劇的新招數。
老師笑著說,「C的作業簿每一本都髒,只有寫名字那本像新的一樣!」
某一天中午,C的父親在教室外等我,在我手中塞了一包東西,微笑著,頻頻跟我鞠躬,他說,「謝謝!謝謝!」
學期結束前的某一天,C偷偷告訴我,「我要留級了!謝謝妳每天教我寫名字。」說完,他又嘻嘻哈哈的追逐起藏他帽子的男孩。
之三~
相較於我的活潑外向,在我印象的L總是安靜不多話,笑容很靦腆,在一群光鮮亮麗的同學當中,L其實非常不顯眼。在女孩們心思特別纖細敏感的時期,我們當彼此是諮詢對象,好的壞的毫無保留。
奇怪的是,見面時我們彼此的話都不多,明明同校只是不同班,我和L卻依賴著「寫信」溝通,每天第三節下課,我們輪流到對方的教室,親手送交信件。
對於我的煩惱,L總是耐心回應之餘,她的字裡行間經常透露出一種卑微的感覺,她曾在信上跟我討論的事情,滿載著憂慮與缺乏信心,她似乎擔憂著自己一切都不夠有個性,而我總是告訴她,「妳有讓人覺得可靠的力量喔,是很溫柔的聽眾,要加油喔~」。
然後有一天,L突然帶著S出現,L說,「芳,我跟S說了妳人很好,妳們可不可以做朋友呢?」從此,L、S和我,三人之間開始過著見面不常交談,反而以信件溝通的奇妙關係。
我們分享彼此的文字和圖畫,我們小心翼翼保存對方的作品,我們以這樣的方式分享彼此的夢想。
這樣的微妙關係,隨著升學目標的不同而漸行漸遠。S是最先失去聯絡的,而我與L的通信也變得斷斷續續,其實是因為忙碌,但我常常錯覺是我的冷漠傷了L的心。
上了大學後的第一個中秋夜,我和同學在操場上散步,我突然好想念L,覺得應該跟她說些什麼。
「我要打電話給一個很好的朋友。」我說。
按下熟悉的號碼,竟然是空號,聽著嘟嘟嘟的聲音,一種空空的感覺從電話的另一端蔓延開來,我想我們永遠失去彼此了。
之四~
藍色百褶裙與白襯衫的季節,每天背著沉甸甸的書包,騎淑女車上學。
某一天週末加課的午後,我跟同學正想騎腳踏車溜出學校,班上的一個男同學趕上我,偷偷在我耳邊說,「Y喜歡妳。」然後一溜煙跑掉。
「神經病。」我跟同學抱怨。
「某某某喜歡某某某」國中生慣用的玩笑,這種玩笑在一陣嘻鬧之後便煙消雲散,也許事實上也沒有什麼,只是在當事人之間卻總是有了什麼。
Y的家開藥房,就在我家附近,我常常被差遣到他家去買東西。
Y有一個漂亮姊姊,總是安靜的坐在櫃檯,偶爾忙碌時會喊Y出來幫忙,我跟Y也不算太熟的朋友,在學校偶爾打打鬧鬧、開開玩笑,但在學校之外的地方碰了面卻格外生疏並且禮貌。
「喜歡」這件是在班上起了一陣小小小的漣漪,跟Y要好的男同學,冷不妨在我耳邊丟下,「Y喜歡妳」,然後馬上離開。至於Y本人呢,還是成天嘻嘻笑笑,偶爾禮貌問好,除此之外,沒有引發其他同學瞎起鬨。只是在我們之間,多了一點奇怪的尷尬的什麼,讓我們不再打鬧玩笑。
「Y喜歡妳。」
「那關我什麼事!」
被鬧煩了,我的冷漠嚇了傳話者一跳。
至此以後,我跟Y正式避開對方,除了必要的對話,不再有任何交集,即使必須到藥房買東西,也藉口拒絕或是繞路到另一家買。
之五~
「爲什麼我們要在這個他媽的學校他媽的班級!」R以帶著撒嬌的語氣罵。
她是真的生氣,只是以她傻大姐的習性,旁人一點威脅性也沒有。
「我告訴妳啊,我們水瓶座啊,就是……妳也是嘛!對不對!」是她最常跟我說的話。
R是一個可愛的女孩,每天看起來都開心,笑起來眼睛也跟著笑,她很愛說話,愛玩,講義氣。
「上次中午我看見妳媽媽幫妳送午餐,覺得妳媽媽好好,」她說,「我也回家跟我奶奶說我要吃春捲,結果她罵我耶,她說現在冬天哪有人吃春捲?我覺得妳媽媽好好,竟然也幫我準備春捲耶,那我可不可以叫她乾媽,我奶奶很兇,可是她其實也對我好好,只是她真的好辛苦,要照顧我還要照顧我表弟,我表弟啊,他很小很愛哭,一哭我就想把他掐死,啊,沒有啦,其實他也很可愛,我覺得我這個人就是人太好太重視朋友了,才會常常被騙……(哇啦哇啦)」
通常聽她說話的時候,我只要負責笑就好。當她心事重重的時候,會嘟著嘴露出無辜的表情,有些人很奇怪,天生適合這些動作,不會讓人覺得做作不自然,也不會讓人反感,R就是這種可愛女生。
R變成我媽媽的乾女兒之後,她帶我去她家玩,跟她奶奶熱情介紹我,從此我變成她家的貴賓,奶奶總是私下希望我勸勸R認真唸書,不要做不切實際的夢,但這些R都知道,「我奶奶就是這樣,她不放心我啊!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啦!」R說。
她說,「我媽不喜歡我,在美國的時候我天天在家看電視,她只帶我弟弟出門。然後我就回來了。」
她說,「我爸爸在台中當記者,有一天我要去找他,他對我很好,我以後也要當記者……不過,當模特兒也不錯!」
「可是真他媽的幹!我怎麼考進這種莫名其妙的資優班啊!很靠邀耶!」R罵髒話的語調,其實會讓人覺得她很可愛。
「有一天,我一定要離開這個他媽的鳥地方!」
然後,R就轉學了,在學校、老師的極力挽留之下,她還是離開了這個他媽的鳥地方。
之六~
「妳看,」J亮出她手臂上數道交錯的、美工刀造成的血痕,總是令我怵目驚心。
「妳爲什麼要這樣?失手怎麼辦?」我問。
「沒什麼,這是我解決問題的方式。妳放心,我控制的很好。」
J穿著我的睡衣,站在我的窗邊抽煙,J的涼菸燃燒時有薄荷的味道。
因為家庭的關係,J有著超乎常齡的陰鬱氣息。
還是同學的時候,她的沉默與班上其他同學畫出一道清楚的分界。我們會是很好的朋友,或許是因為我們都有著不太簡單的家庭背景,同樣熱愛文學,也同樣憤怒同樣不安。
唯一的不同點,她的憤怒是外放的,她敢愛敢恨,她不斷挑戰、不斷抗拒,用的是激烈的方式。而我,曾經的幸福快樂變成沉重的包袱,不知道怎麼愛也學不會恨,我也不斷挑戰、不斷抗拒,卻只在心裡掙扎矛盾。
J與我在彼此理解與體諒的狀態下,互相依賴。
只要J的心情不好,還不能擁有駕照的年紀,她就帶我在筆直的馬路上飆車,一路飛到海邊,我們習慣摸黑爬上防波堤或老舊砲台上,滿天星光閃閃,J的菸在黑暗中只有一個小小紅點,一明一滅。
我們可以聊一整個晚上,也可以一句話都不說。而啤酒是一定要的。
高中、大學之後,每次見到她,都是不太好的狀態。
「我媽逼我休學。」J說。
「這次我真的休學了。」J說。
「他不愛我了。」J說。
「妳知道嗎?我前天出院。跟我媽吵架,我割了手腕,差點死掉。」J說。
「今天我住妳家好不好?」J說。
「走吧。我們去海邊。陪我喝酒。」J說。
最後一次見到J。
她說,「在外面飄飄蕩蕩一年多,我決定回學校,我要好好把書唸完。」
「嗯,加油,我們都要好好過日子。」我說。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對話。
我知道這是J說再見的方式,因此之後電話打不通我也不意外。
也不再想會不會再見這個問題。
我們都決心讓自己過的比以前更好,那麼,我們都不要再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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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C、L、Y、R和J他們各自以奇妙的姿態出現在我的生命中,然後在某個點上似乎發生了一點斷裂,從此分道揚鑣。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在我的記憶中活著,當我訴說或者書寫關於她們的時候,那些鮮明的形象和語調,讓我錯覺其實他們一直都在。
親愛的M,你說我們的世界沒有交集,我聽了很難過,這是在否定過去的什麼嗎?即使對你而言沒有交集,但是在我身體裡面,你的某一部分是跟著我的血液一起流動的,就像H、C、L、Y、R和J一樣。
即使有一天,你也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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